漫说《教育漫话》

朱生坚

有个朋友向约翰·洛克请教如何教育孩子，他陆续写了一些信，娓娓道来。后来，有人说服洛克，把这些信结集、改编为《教育漫话》一书，于1693年出版。这一年，洛克六十一岁了。他不在乎世间的声名，也不在乎这本小书，就署了个假名。

这本书分三部分：健康教育、品德教育、知识和技能教育。其中，“品德教育”占了一半以上的篇幅。

在这一部分的结尾，以“德行”为标题的那一节里，洛克说：“一个人如果缺少德行，就绝不可能得到别人的尊重和喜爱，甚至不可能被自己所接受或容忍。一个没有德行的人，我想无论是今生还是来世，都是得不到幸福的。”这两句话可以视为全书的奠基石。虽然在此之前，还有更明确的说法：“教育上难以做到而又极有价值的那部分目标，是德行……其余一切的考虑与成就，都应该为德行让路，放在德行之后。唯有德行才是坚实的真正的善。”

也许有人不以为然，觉得今天的现实并非或未必如此，或者，觉得这样会吃亏、会失败，那就简直不必费心去读这本书了。

洛克把他所说的德行与古希腊人所崇尚的卓越并列。“一切德行与卓越的原则，就在于能够克制理性所不允许的欲望的满足。”这一句话接通了古典和现代，直至今天。

然而，对于什么是卓越、德行和理性，好像还真是没什么可说的，而且，确乎是说了还不如不说。但凡愿意认同、接受它们指引的每一个人都可以有自己的理解，无非是深浅程度不同，况且，更重要的不在于理解，而在于践行。

另一些人，特别是有些似懂非懂的标榜后现代的人，看到卓越、德行、理性这些字眼就不耐烦，看到欲望就眼睛发亮。洛克也承认，各个年龄的人都有不同的欲望，“这并没有什么错；错误之处是在不能使得这些欲望受制于理性的规则和约束”。三百多年前的洛克在谈论教育问题时，突出了理性和欲望这个话题。这大概是有原因的吧？有学问的人或许可以去探讨一下。这里想说的是，现如今，欲望已经争得了足够的名分，甚至有些过头了，到了应该重新有点约束的时候。“为了把自己培养成一个贤良的、聪明的、有德行的成人，儿童应该学会克制自己的欲望，凡遭到理智所反对、责任所要求的时候，他应该抑制自己对于财富、服饰和饮食等事物的喜好。”这样的话，岂不是今天的成年人也都应该倾心听取的呢？对此心生反感的人或许会立刻把洛克想象成一位古板的道学家。可是，并非如此。洛克说，“恰恰相反，我希望儿童能够充分地享受到各种无害的快乐，使他们的生活尽可能地愉快和舒畅。”

至于如何养成德行，洛克的观念倒是很像东方人。他说，一个人的善良、德行和才干都必须内在地养成，其关键在于懂得尊重与耻辱：“人们一旦领略到尊重与耻辱的含义，尊重与耻辱对于他们的心灵便是最有力量的一种刺激。如果你能使儿童爱好名誉、知道羞耻，你就使他们具备了一个真正的原则，这个原则会永远发生作用，使他们走上正道。”羞耻心可以对儿童形成真正的约束，相反，不适当的体罚不仅会失去体罚本身的效力，而且也会毁灭羞耻心。洛克反复强调，体罚只能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偶尔用一用，总之，“对于儿童的任何管教，如果不能使他为做错了事而感到羞愧，而只是使他感到肉体上的痛苦，那是没有用处的。”正所谓“知耻近乎勇”，羞耻心可以转化成正能量，让人改过自新，自强不息——由此亦可见后人把“耻感文化”说成是东方文化的特征，只能姑妄言之姑妄听之。

当然，洛克也知道，德行需要内外兼修。尤其对于懵懵懂懂、迷迷糊糊的儿童来说，只靠内在的羞耻心是不够的；他们还需要从外部着手，在实践中逐渐养成习惯。“儿童不是可以用规则教得好的，因为规则总是会被他们忘掉的。……应该利用一切机会，甚至在可能的时候创造机会，让他们进行不可缺少的练习，使其在他们身上固定下来。这就可以使他们养成一种习惯……”那些动辄就给孩子制定规则的父母，读到这段话会不会有点振聋发聩的感觉呢？相比之下，制定规则是容易的——以为给孩子制定了规则就可以一劳永逸了，那就未免太天真、太偷懒了——利用和创造机会进行练习，让孩子养成习惯，却要困难得多了。而更困难的是父母随时随地都要以身作则，因为身教重于言教，或者用洛克的话来说，“榜样比任何事物都更能温和而深刻地渗入人们的内心”。从另一方面来说，孩子的观察能力和有样学样的本事总是超乎大人们的想象，他们会像镜子一样照出，甚至放大父母的性情和言行举止中的各种问题。

习惯之所以重要，那是因为“习惯所起的作用是比理性更加持久的，其作用的方式也比理智更加简捷，理性在我们最需要它的时候，很少公平地受到过我们的请教，被我们服从的时候那就更少了”。洛克写下这段话时一定怀着深深的感慨。不过，他还是对人的理性抱有信心并且寄予期望。他说，“我一直劝告做父母的和做导师的要永远牢记这一点，即应当把儿童当作理性动物来对待。”因为他相信，“他们希望被人看作具有理性的动物，比我们想象到的年岁还要早。”其实，整本书读下来，可以发现，虽然洛克几乎只字未提，却对父母和教育者的理性提出了很高的要求。他所说的那些教育原则和方法看起来没什么奥妙，也没什么难度，但是要真正做到，那就需要父母和教育者具有极其清明的理性，而且能够持之以恒。看来，在洛克的观念中，德行与理性近乎体与用的关系。“理性是我们最高级而又最重要的心智能力，它的培养应该受到最认真的关注；理性的正当改进与运用，乃是人生所能达到的最高境界。”

如此说来，外在的约束和习惯的养成仍然是为了内在的德行和理性。他非常明确地说，面对孩子的所有行为，无论事情大小，“我们主要（我几乎要说是唯一）应当考虑的是，它将对儿童的心灵产生什么影响；它会使儿童养成什么样的习惯”。这真的很像东方人的观念：“改造心灵是我们唯一应当追求的事情；一旦心灵走上了正道，那么你所希望的其余一切都会随之而来。”洛克还说，一定要在孩子的内心“建立起善良仁爱的原则”，并把它变成习惯，然后，“一切谈吐的文雅和外表的礼仪，到时候都会在孩子身上自然而然地形成”。当然，洛克也并非无视外在的教养。相反，他对教养的注重也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教养润饰了人的所有其他美德而使之光彩夺目，使这些美德变得有用，为美德的拥有者赢得了周围人们的尊重与善意”，“在没有教养的人身上，勇敢带有野蛮的色彩，并且也必然被别人视为野蛮；学问变成了迂气；才智变成了滑稽；率直变成了粗俗；善良变成了谄媚。缺少了教养，无论什么美德都会变样，反而对美德的拥有者不利。”

诚然，教育无小事。每一个方面，每一个细节，都不容忽视。否则，就有可能成为毁坏千里之堤的小小蚁穴。再者，教育本身也是不得了的大事。它是政治的根基。洛克也曾偶尔提到：“我们的德行、能力和学问，把英格兰造就成一个世界上不敢小看的国家，但是如果我们不去注意和保存下一代的纯洁、谨严和勤奋的美德，而又希望他们充分具有这种德行、能力和学问，继续在世界这个舞台上获得成功，那简直是笑话。”而那些热衷于谈论洛克等人的哲学、政治思想的学者们，或许也有必要认真研讨、传播他们的教育思想，总归不乏退而结网之功，何况还不仅止于此。（编辑 李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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