抢救洱海“拼死一战” ,大理向客栈“开刀”

南方周末
2017-03-30 17:33

大理迎来史上最严的整治风暴,在双廊镇,近百家客栈餐馆被关停,甚至连大理古城里的麦当劳餐厅都在近期被查封。证件不齐是查处的重要因素。客栈抱怨整改不知期限,想办证办不了。实际上,环洱海建设早有法律禁区。

▲大理洱海边的客栈面临关停潮。(南方周末记者 汪韬/图)

伸个懒腰在252平方千米的洱海边伴着日出醒来,品一壶茶在苍山海拔2200米的山腰里读书发呆,啃着麦辣鸡腿堡穿越635年的古城去赶一次集……

然而,2017年的阳春三月,大理的诗意栖居在一纸封条下骤然暂停。

随处可见保护洱海的标语:“我不上谁上,我不干谁干,我不护谁护。”大理迎来史上最严的整治风暴,不仅针对环保,而且是整个旅游业综合整治。在大理的旅游新秀双廊镇,近百家客栈餐馆被关停,甚至连大理古城里的麦当劳餐厅都在近期被查封。

另外的重要背景是,3月27日,云南出台史上最严厉的旅游业整治措施,云南省第一环境保护督查组进驻大理,督查时间从3月26日到4月9日。

追求诗与远方的客栈老板,一些是从一线城市逃离来的“环境难民”,这些新大理人却可能要因洱海的环境治理而再次迁移。

“你家证件齐全吗?”

  • 三个半月了,夏方都不敢去碰房间里的那些白色封条。有个房间的玻璃碎了,也只能从楼上爬过去修理。

2016年11月底,云南省委书记陈豪批示,要“采取断然措施、开启抢救模式,保护治理好洱海”。

这场治理风暴在2016年底就已开始。2016年12月14日,工商、税务、环保、公安、电力等单位一行十多人突袭执法,夏方的客栈没有营业执照,大门和房间立马被上了封条,水电也立刻停了。

与夏方在同一个村,“无照经营”被关闭的还有蒋雯。蒋雯没有营业执照的原因是没办下来土地规划证,继而没有办下营业执照。大理本地人宋蕊有营业执照,但因为不知道政府部门合并而要重新办理食品经营许可证被关停。“我们要给客人吃早餐,所以要办理这个证。2016年12月20日发下来的证件登记表,我们才知道有这个证。”

在这一轮治理行动中,证件不齐是查处部分客栈的主要理由。“你家证件齐全吗?”成为老板们之间最关心却又忌讳的话题。南方周末记者多方采访发现,证件齐全的客栈数量说法不一,十分之一、三分之一……不同的人给出了不同的数字。

不过,被关停的客栈也面临着同样的苦恼:想办证办不了。2015年底,夏方就申请办理营业执照,但一直被拖着。2016年1月签订租房合同开始装修后,蒋雯说自己跑了不下50趟政府相关部门,也一直无下文。“我原来就在国家职能部门上班,我干吗做‘黑店’老板呢?”已经回老家的蒋雯在电话里情绪激动。

关于客栈治污、环洱海开发的整体规划等问题,南方周末记者致函大理州、大理市委宣传部门,截至发稿尚未得到回复。

和2017年3月28日因污水直排被网友举报而关停的大理古城麦当劳餐厅不同,夏方、蒋雯和宋蕊的关停理由都不是排污。他们都有排污许可证。宋蕊还安装了出水达到一级A的污水处理设施,虽然她所在的镇还没有明确要求。

大理州各个地方对于排污的要求不一样。有的下发了纸质版通知,比如双廊镇要求2017年3月31日前安装出水达到一级A的处理设施、安装流量计并提供水质达标监测报告。银桥镇则是群发短信,不过安装完毕的时间是2月28日,报告时间是3月10日。

近几个月来,环保公司蜂拥而至,每一家客栈都火速投入四五万元安装。

不过,证件齐全的一样担心。2017年3月20日,光明网刊发报道《大理州牺牲粗放发展,救洱海实施最严禁令》,随后被“大理日报”微信公众号转载。报道明确提出:从今年4月1日起,凡是在生态核心区的餐饮客栈,实施暂时性关停,待环湖截污工程封闭后,经核定达到标准的再恢复营运。

3月28日,大理州外宣办相关负责人向澎湃新闻否认称,大理州政府层面并无此方面的确切消息。

让夏方和蒋雯更着急的是,手上这份“大理市市场监督管理局责令改正通知书”中,何时前整改完毕,也没有填写。

目前,客栈老板们不知道通过什么渠道去沟通,唯有遥遥无期的等待。“我们在丽江开过好几年,其中准营证也是停办了,但最终还是让大家办证了,也没有被停业过。”挖色镇一位被关停的客栈老板说。

▲大理洱海边的客栈面临关停潮。(南方周末记者 汪韬/图)

洱海污染来自哪

  • 一个客栈老板们挂在嘴边的数据是:“客栈对洱海的污染贡献不超过5%。”这是2015年《新闻联播》播出的比例:40%来自禽畜粪便,35%来自生活垃圾,20%来自农业,5%是其他污染。

上海交通大学云南(大理)研究院副院长王欣泽提醒南方周末记者去规划中找找数据。《洱海流域水环境保护治理“十三五”规划》(以下简称《规划》)提到,洱海流域污染主要来源于工业、城镇生活、农村生活、养殖业、农业面源、服务业、水土流失、干湿沉降等。在2014年,畜禽养殖、农村生活和农田面源为主要的污染来源,三者排放的污染负荷量占总负荷量的70%左右。

但大理游客井喷同样是在2014年。慢生活的追求、电影《心花路放》的播放,令大理旅游业迎来了二次兴起,一个客栈带动了6个地方就业机会,刚毕业的外地大学生纷纷跑来客栈当管家。

客栈让游客停驻大理。仅有三塔寺一个5A级景区的大理,早些年的游客大多数不过夜,平均停留时间只有0.8天,而今却是4天。

2016年,大理的旅游人数逼近4000万,是十年前的4倍。在最近的一次环保部新闻发布会上,环保部水环境管理司司长张波提醒道:“(洱海)外来人口多,外来人口要吃住、消耗,相应就带来很多其他行业如养殖、种植等规模的增加。这些行业既要消耗,也要排放,各地都要牢固树立一个环境承载力的概念。”

“客栈的规模越来越大,占多少比例污染贡献,我们没有测算过。”王欣泽说,“客栈的入住率、处理设施运转情况,都需要细致地调查。这是很辛苦的工作。”

当地媒体曾经报道,洱海小普陀岛上遍布烧烤摊,一些商户把洗食材的污水,直接倒进洱海里。游客吃完的竹签、一次性饭盒,堆放在洱海岸边。当地人也见到客栈的建筑垃圾甚至乳胶漆被倒入了洱海。

不过,客栈老板们坚称自己一直按照政府的要求来做:从三级化粪池到七级化粪池,乃至现在的一级A排放处理设施。

一级A是城镇污水处理厂的最高标准,是回用水的基本要求,但这依然是劣Ⅴ类水质,总氮含量是Ⅲ类水的洱海的15倍。总氮是造成洱海富营养化的主要污染物。

如同体检找准病灶,大理正在加强洱海监测网络的建设。在政府采购网上,洱海流域保护局正在招标“洱海监控预警建设项目”,包括河道断面、湖体水质监测系统、流域重点污染源分析、蓝藻水华时空格局及生消机制调查分析等。

目前,保护洱海的举措被官方定义为“七大行动”,其中,划定生态核心区是“七大行动”第一条第一点。实际上,环洱海的建设早有禁区。

《洱海保护管理条例》颁发于1988年,2014年的最新版本规定:洱海环湖公路临湖一侧内,主要入湖河流两侧30米和其他湖泊周围50米内,禁止新建公共基础设施以外的建筑物、构筑物。《洱海海西保护条例》进一步规定为洱海西岸界桩外100米内禁止新建。

客栈老板何贝是学习法律出身,来投资之前就研读了这些规定,他的客栈建在100米之外,但他家与洱海之间建了大量客栈和居民房屋。民间的一种猜测是,一些新客栈迟迟不能办证,或许正是出于上述条例的考虑。

▲大理到处可见各类保护洱海的标语。(南方周末记者 汪韬/图)

不仅客栈

  • 在这一轮疾风骤雨般的整治行动中,客栈首当其冲。而其他的污染源也迎来了强势整治。

在洱海保护的推进会上,大理州委书记陈坚指出,保持洱海水质稳定已到了最危急关头,洱海保护治理工作已到了没有退路的悬崖边上,必须拼死一战。陈坚为水利科班出身,此前任云南省水利厅厅长,2017年1月履新大理,正是为洱海而来。

洱海这个瘦长的湖泊也像是短胖的河,水源主要来自北面的罗时江等三江和东面的苍山十八溪,湖水最终从洱海南边紧挨大理城区的西洱河排出。深达十米的洱海有28亿立方米水,更新一次水需要约五年。

《规划》提到,苍山十八溪180多个随意而无序的取水点几乎用掉90%左右的清水,导致一半以上溪流常年处在断流状态。户外运动爱好者记得以前十八溪远远就能看到瀑布,现在登苍山要带足饮用水。

“七大行动”中,苍山取水的排查、井水的取缔也是重要内容。

农业污染也正被大力整治,2万个化粪池将被新建。在挖色镇,11个政府工作人员在15天内,走访了两百多家农户,丈量了四百多亩土地用于土地流转。

“作为一个研究人员,观察洱海的变迁很有趣,洱海走了和其他流域发展不同的道路,不算是先污染后治理。洱海到现在,还一直压着经济发展的线。”王欣泽说。他还听说,1990年代,当时洱海环保部门就成功劝停了在洱海边扩建化肥厂的决定。直到现在,环洱海边也几乎没有工业。

“靠科技治水”“网格化管理”等洱海治理经验还曾被不少媒体报道过。“像保护眼睛一样保护洱海”“洱海清,大理兴”的老标语现在仍清晰可见。

上海交大曾在喜洲镇安装了大理州最早的农村污水处理设施,其后政府还在其他村子安装了膜生物反应器,将污水处理厂的工艺浓缩在一个小型罐也可将污水处理到一级A,环洱海边偶尔可见。

大理是云南第一大奶牛基地。云南顺丰洱海环保科技股份有限公司董事长钟顺和介绍,洱海流域每年产生250万吨的禽畜粪便,其中百姓还田40%,自行售卖或无法收集的占5%,公司的有机肥回收加工可以收集近160万吨。

然而,根据《规划》,洱海流域中心城区污水处理率不足60%,中心集镇的不足40%,农村则低于30%。虽然“十二五”期间加大了治理力度,但污染治理仍未跟上污染速度,致使污染物入湖负荷未能有效控制。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根据《规划》中的数据,近50年的污染沉积导致洱海全湖污染层累计为27厘米左右,总磷含量均值甚至高于太湖、巢湖等富营养化湖泊。2017年,洱海暴发了蓝藻。

在洱海保护中,也会走弯路甚至失责。在双廊镇,2014年3月动工的不到两公里污水收集管道,耗资430万元,仅一年多就出现质量问题,导致客栈的污水直接进入洱海。当地政府对主管官员“不认真履行监管职责,致使建设的工程均存在不同程度的质量问题,给国家造成直接经济损失四百余万元”进行了通报,相关官员最终被判刑。

和关停工厂、限行汽车就可带来蓝天不同,湖泊治理的成果具有滞后性。

“洱海保护不是几个月、一年两年说清楚的事情。”王欣泽说,“现在的工作非常有必要,但不会产生立竿见影的效果。即使把洱海周边的污水全部换成自来水灌进去,自然系统的恢复还是有一定的时间。”

对于洱海发生的蓝藻现象,王欣泽认为在气温增高,风力、水力等条件适宜的情况下,在人口密集的局部湖湾发生蓝藻生长、聚集是属于偶发的正常现象。但不能仅仅以某一个时间、某一个地点的情况判定洱海整体水质的优劣。

王欣泽还以日本的霞浦湖做了对比。王欣泽对日本霞浦湖的治理非常感兴趣,位于东京东北部60公里的霞浦湖,面积、流域人口都与洱海类似。投入了更大的资金、水体更新时间更快的霞浦湖在历经40年的治理后,氮磷的浓度变化波动性下降,也依然会发生蓝藻,只是频率、密度降低了。

不要成为下一个大理

刚刚从云南腾冲回来的何贝又去了陕西的韩城。

“听说大理的业主被驱赶了,各地都抛出了橄榄枝。我们正在被吸引到其他省市去。”何贝说,“我们已经爱上客栈这个行业了,就像剃头的、修鞋的一样,不在这里做,就去其他地方干。”

环洱海客栈的投资从几十万到上千万不等,数亿元的资金也在寻找出路。何贝们担忧的是,如何不让腾冲等地成为下一个大理?

云南尚未有关于民宿的管理制度。一位来自浙江的客栈老板想起来去莫干山考察时,德清县政府给了他的一本八十多页的《民宿创办手册》。建筑面积、耐火等级等各种规定非常细致,办理证件的先后顺序,每个部门的任务甚至负责人和手机号码都一应俱全。

“我们不怕不细致,而是怕不明晰,没有统一标准。这份文件表现出浙江政府的服务。”上述浙江老板说。

在这一轮的洱海治理中,野生动物摄影师奚志农发现苍山十八溪之一的双鸳溪里,挖掘机正以整治泥石流的名义打碎溪水里的天然砾石,准备造坝建堤。3月15日,奚志农阻止了挖掘机在双鸳溪的作业,但他担心若如工程概况牌所言,其他溪流也有可能遭受类似的损害。“这和洱海治理是相悖的,我希望这些工程能够停止。”

卖掉一线城市的房子举家来到大理,这轮整治让客栈老板们再度陷入离乡的惆怅。在客栈代表们开会的时候,何贝一口气说了段感想:

“大理不是各方面都优秀的孩子。单项都是中规中矩,苍山没有玉龙雪山挺拔,洱海没有洞庭湖浩瀚、抚仙湖干净,白族不如傣族婀娜,南诏和大理国的历史不如大唐大宋繁荣。但它们结合在一起就是最好的。”

大理的城市足够现代,移动支付和打车软件应用极广,乡村又足够原生态,“我们的家乡已经被污染了,空壳了。但在大理,依然能够记忆所有乡愁的味道。”

“我希望这个症结得到解决,而不是死结。”回到老家的蒋雯迫切希望赶紧回来。

(来源:南方周末)

(编辑:梁宇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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