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一淼
我曾经想象自己是如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的。
先从脚开始,于是你只能看到一双鞋子;后面是腿,留下空荡荡的裤管;再后是圆滚滚的屁股、圆滚滚的肚子以及圆滚滚的胳膊、手、脖子、嘴唇、眼睛、脸……啊,不!这样太快了……还没来得及和世界说声再见,让我慢点消失吧!
我可以先变成肉色的果冻,孩子们路过时戳一下,有温度!然后是透明的冰雕,能被阳光穿过,但有轮廓!最后是一种气味儿,我希望是甜的。也许会有个特别特别小的盲人宝宝嗅着鼻子对他母亲说:刚才,这里是不是有位卖糖果的老爷爷?现在怎么没了?
但是……大部分人在正常情况下,应该是这样消失的——
他们会消瘦,于是皱纹增多,显得苍老。行动迟缓,走不出房间,最后是自己的床。他们被各种或明或暗的疾病困扰,不时发出痛苦的声音、难闻的味道;但你未感同身受,所以无法理解。他们会说的话越来越少,从整段,到句子、词,最后只能像个婴儿那样点头眨眼。他们记忆力开始衰退,即使是至亲,你从眼前走过,他会深情望着你,但却认不出你是谁。
当你身旁的人出现上述情况,可以悲伤,但不必惊慌。他们,只是在以这样的方式慢慢离开你;或者与世界告别。
在皮克斯动画片《寻梦环游记》里,这仍然不是一个人的终点。因为即使他肉体消失,仍然有许多痕迹留在这个世界:他的照片、唱过的歌、曾经创作的艺术作品、他的名字……还有,亲人们对他的记忆。所以,他仍然活在这世界的记忆里,并且能够在约定的时间探视他爱的人和爱他的人。直到有一天,照片、遗物、音像、还有亲人……所有装载记忆的容器消失了,那才是最终的告别。
但是,那又如何?
我们,最终都是要消失的……这句听着伤感的话,大概可以算宇宙真理吧?
《寻梦环游记》应是今年最感人的动画片,主题聚焦亲情与梦想,故事本身毫不复杂,但绝对能够算皮克斯动画史上的佳作,并被深深烙进人们的记忆。那些让人眼亮的剪纸画风、舒缓却催泪的音乐,还有鲜艳炫酷的墨西哥元素,被无数人称赞。但最打动我的,还是由死亡、亲情、记忆所共同构建的体系。我甚至进一步理解了中国文化与其共情之处:我们为什么“祭如在,祭神如神在”?为什么要“慎终追远”?因为,我们就是亲人和祖先的生命延续,而亲人和祖先也借着记忆,活在我们的生命里。
在奔向死亡的过程中,“亲情”应该是让生命有价值的首要元素。落魄亡灵乐手埃克托说:“我这首歌不是写给世界的,我就是写给可可的”(CoCo是影片英文名,也是他女儿名字)。这是最扎心的台词,对于一个父亲来说,女儿原本不就超过整个世界?
但人之为人,更重要的还是我们拥有记忆。鱼的记忆据说只有七秒(这句话后来被证伪,记忆或许还分瞬时、长时、意识、基因等好多层次)。人之所以能够成为“万物的灵长与尺度”,是因为大脑能够储存更长久和更复杂的东西,可以是视觉和听觉,可以是逻辑和情感。所以,影片中曾曾祖母伊梅尔达的错误,不在于限制儿孙们的音乐梦想,而是在于强行删除和篡改了他们的记忆;篡改记忆,或许才是这星球上最反人性的行为吧?
我坐在2017年的电影院里哭完了三包纸巾,因为勾起1996年的记忆。收到大学通知书的前一天,曾梦见一位老人来向我祝贺,他有温暖熟悉的微笑,却看不清脸。世事如棋,我从小就没有见过亲外公,他也不曾留下任何一张照片。我不确定那是否就真是外公,但一定是位远道而来的亲人。
从未拥有过记忆才是绝望和无奈的;因此,珍惜你们的记忆吧!彼此的记忆,未必让我们更强大;但是能让我们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得……慢一点。(编辑 李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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