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伪”的必要性
视界
·覃里雯专栏·
对男女有别这个事实的争论注定是要纠缠人类史,在过去这个世纪的后半部分,似乎每隔10年就出来一个新结论。在20世纪70年代经历了平权运动洗礼的西方国家,给男孩子送娃娃、给女孩子送玩具救火车曾一度成为时髦。在当时看来,两性的区别完全是教育的结果:是文化把女孩变成了熨衣妇、织补工和话唠,把男人变成铁匠、电工和沉默的家伙。但是现在,人们又不再相信这个了,新的科研结果不断修正这些肤浅的观念。
英国《经济学家》杂志网站上近日发表了一篇题为《男女思维有别,但是差别不大》的文章,来自美国和德国各大学院的科学家给出一些谨慎的结论:两性的大脑在容量和结构上确实有所不同,在使用的时候各个区域活动也不同,但是这并不能说明什么———只有22%的两性行为有所差别,但是大脑总在不断地学习和变化,不同区域的活动也能达到同样的结果,实验显示,只要经过训练,女性生来弱于男性的空间认知能力就会大大增强。科学家们承认,在观察研究结果的时候,他们可能会被自己已有的偏见所蒙蔽,忽略那些跟他们的偏见不符的结果。
这一切令人再度想起哈佛大学校长劳伦斯·萨默斯(Lawrence Summers)去年1月14日发表的一通演讲,在这顿长篇累牍、句子又长又绕的演讲中,他试图说明女人在科学方面有“内在的能力”问题。为了表示自己的“科学性”,他还做了一个铺垫:“举一些不同的例子,我自信,统计数据会显示出:天主教徒在报酬极为丰厚的投资银行业方面得到的代表率远远太低;白人在国家篮球协会中得到的代表率远远太低;犹太人在农场和农业上的代表率远远太低。……我认为,系统地、从生理的角度来考虑代表率的原因十分重要。”苦顶了13个月,他还是在今年2月22日辞职了。
萨默斯在数据方面的调查并不那么可靠。去年7月份,他在一个哈佛暑假补习班上说:“1970年,据估计韩国汉城有将近100万未成年妓女。今天,汉城几乎没有一个,原因就是经济增长创造的巨大机遇。”因为当时汉城的少女总数还不到100万人。随后,萨默斯承认他犯了一个统计上的错误。
关于天主教徒、白人和犹太人在某些行业“代表率太低”的这通诡辩并不能拯救萨默斯,哈佛教员对萨默斯的弹劾其实有更多的原因,比如他的独裁作风,在拥有近似雅典元老院民主制度的哈佛是不可容忍的,又比如他大胆改进和挑战哈佛的现有制度,得罪了很多固步自封的教授。很多支持者认为他的下台只是政治斗争的不公正结果,或者甚至认为他是一个“敢于说真话”的先锋和牺牲者。
但是你得承认,如果他没有肆无忌惮地发表偏见,他未必会这么快下台。萨默斯关于妇女科学研究能力的发言不是随口一说的笑话,而是毫无歧义、深思熟虑的,他希望以此改变学院中现有的保证女性比例的制度,而且他的地位使他有机会那么做。
我们所有的人心里都有偏见,有时未必出于恶意,更多的是无知。比如说,很多人肯定也暗自相信,女人确实天生不适合开车,或者农民根本不懂民主选举的“真义”,或者男人天生没有耐心做家务,或者黑人的平均智商就是很低,或者阿拉伯人就是懒散。自从平权运动以来,我们就不再能够像以前那样随便公开偏见了,很多人还是不服气的,觉得这是虚伪。
但是,为什么自由的现代民主社会要约束这些偏见呢?我们其实生活在一个有史以来对偏见约束最多的时代,这种约束主要是针对有权势者的。权势越高,言辞所受束缚越大,如果,在一个国家,你当了国家元首,你甚至不能公开支持食用野生动物的传统。这些约束存在于法律、机构制度和社会舆论中。
约束的原因很简单,因为人类社会从过去的经验中学了点东西:看似无害的偏见一旦被有权势者放大,就很容易导致直接灾难。萨默斯身为一个犹太人,应当深知犹太人在过去几个世纪里因为当时“生理学”的偏见而遭受的不公正待遇———不到100年前,一部分欧洲人还相信犹太人的骨相证明了他们天生和老鼠一样属于低级动物。这就是所谓的“民众科学”,它大多基于有限的经历和观察。
但是因为萨默斯极顶聪明而事业顺利,他忘记了自己也会犯同样的低级错误:天主教徒、白人和犹太人在美国的整体地位(平均教育程度、收入和职业机会)有多么稳固,也是有数据可以证明的,他们在投资银行业、NBA和农业上相对其他群体有更多的自由选择,所以他们这方面不需要特别保护。他所谓的“科学”其实是一种伪科学,因为他对所谓女性从“生理的角度”是否适合科学研究根本没有进行任何“科学的”研究。
萨默斯的公然偏见在中世纪会导致女人丧失公平的机会,哈佛大学校长的定论必然会影响所有其他学院校长的判断,甚至影响整个社会对待女人的态度,但是幸运的是,在今天,萨默斯的偏见必须由他自己买单———你可以保留你的偏见,但是你不能再当哈佛校长。
对偏见的约束看似虚伪,但它确实是非常必要的。不过这种约束和所有的约束一样,有时会被滥用。在美国作家Philip Roth的小说“The Human Stain”(《人性的污点》)中,一个因为勇于改革而开罪甚广的系主任,因为毫不知情的一句讽刺被同事和学生扭曲,毁掉了他的事业和家庭。那是一个悲惨的故事,说明这个社会必须改进约束偏见的机制。而且,对于什么是偏见,对于科学研究,对于一切定论,我们都应该保持开放的态度。只是在实际操作中,我们需要考虑某个立场会给各个群体带来的冲击。
然而,对位居高位者的监督是不应该被放弃的,不管他/她是不是天才。因为,很遗憾,天才的成就虽然肯定高于普通人的成就,天才的错误却并不会比其他人的错误高明多少。
图:
迢迢 绘
21世纪经济报道及其客户端所刊载内容的知识产权均属广东二十一世纪环球经济报社所有。未经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使用。详情或获取授权信息请点击此处。
分享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