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1960年代的美国青年文化,充满热情、幻象、混乱、活力。在反越战的浪潮中,嬉皮士们身穿绣花和色彩鲜明的衣服,不仅自己头上戴着花儿,而且向市民献花,甚至将花儿插上士兵或者警察的枪口,嬉皮士们因而被称为花的孩子。这些花儿不仅仅成为反越战的象征,也成为一切非暴力、反文化和青年抗争运动的象征。这一代人已经在岁月中凋零;但是,当我们回顾1960年代的美国青年文化,寻绎其历史的轨迹,反观今天的现实,仍然会感受到那些花儿所隐含的文化符码介入公共事务的精神原则。笔者为相关课题来到美国做青年文化的考察,1960年代的许多遗迹让我们再次感受到那些“花儿”的丰富意味。
四月一日这一天,一个儿子被父亲用枪打死,而这把枪是儿子送给父亲的生日礼物。这不是愚人节的玩笑,是三十年前发生在洛杉矶的真实故事,主人公是黑人歌手马文·盖耶。我恰好在今年的四月一日到达洛杉矶,于是想到,寻访马文·盖耶的遗迹,可以作为这次美国1960年代文化考察的开端。
据说,马文·盖耶死后的第三天,他的歌迷一万多人,前来洛杉矶森林草地公墓哀悼。这个墓地以安葬著名歌星影星闻名于世,2009年,一代歌王迈克尔·杰克逊就下葬于此。我于四月二日上午十点多钟来到了森林草地公墓。这座位于洛杉矶北好莱坞山上的公墓,环境幽静,风光优美,肃穆而又充满生机。它占地如此广大,举目望去,除了立起的墓地,全是嵌在草地上的墓碑,我一走进去就意识到自己的功课没有做好,因为根本无从寻找盖耶的墓地。我问正在修剪工作的园丁,他们说不知道,只知道迈克尔·杰克逊埋在这里的位置;我问公园里专门出售鲜花以供纪念的工作人员,他们也说有这个人,但不知道位置在哪里;我问偶尔碰到的前来扫墓祭奠的人,同样没人知道。我只好走到山顶的教堂前,面对着广阔的墓地,听一曲马文·盖耶的《What's Going On》。
1971年,马文·盖耶发表了代表作《What's Going On》。这首歌以及以之命名的专辑,可以视为那个时代的回音。他在歌中唱道:“瞧,战争绝非解决之道,只有爱才能征服仇恨。”反对战争,讴歌爱情,呼唤性别、种族、社会的平等,这是20世纪60—70年代初的美国青年人文化的主旋律。
马文·盖耶之死,也许只是个人与家庭的悲剧,但是,在另一种意义上,它何尝不是“弑父”情结浓厚的美国六十年代文化的剧情延至八十年代后发生的倒转?反叛纳入秩序,喧嚣归于平静,父亲制服了儿子。在教堂音乐和福音诗的熏陶中展示音乐才华的马文·盖耶,当长大成人走上乐坛、签约“摩城”时,正赶上反战、反种族歧视、反性别歧视、反文化、吸食大麻、主张同性恋权利……专做黑人音乐的摩城(Motown)发掘了他,他也成就了摩城,成为“摩城王子”。在某种意义上,黑人音乐从摩城开始,从马文·盖耶开始,走上了美国六十年代文化的前台。马文·盖耶的歌唱将黑人的宗教感和明快的忧伤、强劲的节奏布鲁斯、爵士乐,与当时正在兴起的摇滚乐与嬉皮文化连接起来。
《What's Going On》这个专辑的封面上马文·盖耶的形象给我印象最深,这张络腮胡子与衣领连在一起的脸,让我觉得表情忧伤而又深含悲悯,像是布道的牧师。福音歌也许是马文·盖耶歌唱的底色,而最奇妙的是,磁性十足,浑厚有力的歌声里不时泛起甜美的涟漪,偶尔会插入逸出旋律之外的现场“同期声”,甚或是他自己突然的变声。或许正是这种神经质的东西改变了节奏布鲁斯的“刻板印象”,加之张扬即兴的方式,召唤现场的互动,从而释放了在某种程度上被“摩城”的商业动机压抑的“灵歌”(soul songs)精神。四月十三日我在纽约第四街西的路口与Music Inn World Instruments的店主费尔谈到马文·盖耶,他说自己喜欢马文·盖耶,不是因为他的摇滚风格,而是他的“灵歌”味道。
灵魂的歌是没有边界的,但是身体的经验却难脱限制。当年让无数年轻人产生梦幻体验的毒品,最终令马文·盖耶深陷其中。爱情也无法拯救他,在《I Want You》这首歌中,纠缠着爱与怀疑的挣扎;性也无法使他摆脱,他在死前两年唱出的《Sexual Healing》,或许是他最后的期望。但是长期被毒瘾折磨,被抑郁症所困,终至于家产尽失。精神崩溃的马文·盖耶回到父母家中,最后在与父亲的争执中遭枪击丧身。在文化的意义上,这位当牧师的父亲对儿子的枪杀,或可象征着1960年代的一种终结。
1960年代的终结也可从学术界对它的研究窥见一斑。4月15日,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访问新闻学院托德·吉特林教授,他当年曾担任美国学生民主运动组织的(SDS)领袖。那天谈到现在的美国学界对上世纪六十年代似乎没有什么学术兴趣了,他说,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学界对六十年代的研究出现了一阵热潮,而后就被新的浪潮牵引着移情别恋,学术界也赶时髦。但是,另一方面,在文化的意义上,在精神的延续上,我们或许无法简单地宣称一个时代的终结。吉特林自己就在他关于占领华尔街运动的新著中强调了六十年代青年文化精神在今天的美国焕发出的力量。
从森林草地公墓回到旅馆,我在网上看到BBC音乐频道做的关于马文·盖耶的纪念专辑,4月2日是他的生日。后来当我在洛杉矶圣莫妮卡第三街上,在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大门前,在纽约大学前华盛顿广场上,看到黑人们的演唱和即兴表演,我都会想起马文·盖耶。他们肯定并没有谁宣称自己是马文·盖耶的传人,但那种无所羁绊、情感热烈、节奏明快、即兴互动的歌唱,让人每每看到叛逆的激情和爱的渴望。(编辑 李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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