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6年，他欣喜地拿着自己翻译的《暗店街》想找到莫迪亚诺，为中国读者写一些寄语，徒劳无功。那一年，他也完全放弃了法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工作。
薛立华打开电视，帕特里克·莫迪亚诺（以下简称莫迪亚诺）正在接受专访。几个小时前，瑞典文学院宣布，这位69岁的法国作家获得了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
面对镜头，莫迪亚诺满头大汗，甚至口吃得有些语不成句，他惊讶着说，完全没有期待得奖，感觉是另一个自己得了奖。
坐在一旁的主持人格外担忧，这个表达略显笨拙的文字大师如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完成12月瑞典的颁奖仪式。电视里，法国文化部和出版社的代表出着主意，可以念纸稿或者朋友帮他护航助阵。
“原来他不是激动，而是真紧张啊！”，巴黎时间10月9日傍晚，看着电视里的这一幕，薛立华在电话里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哈哈大笑，“看来28年前，我一直想去拜访他，但他谁也不见，不是因为架子大，而是太腼腆了，社交能力差。”
78岁的薛立华头发花白，但腰板依然硬朗，眼睛也明亮。如今，他拿着每个月800欧元的退休金和老伴生活在巴黎，每天看看中、法新闻，安享晚年。
1985年圣诞节，薛立华从中国上海去往法国巴黎，两个月以后，他翻译的小说《暗店街》在中国出版,这是公开作品上可以查询到的，法国作家莫迪亚诺作品的第一部中文译本。薛和莫迪亚诺在同一座城市生活，至今28年，两人却未曾谋面。
来到法国后，薛立华再也没有从事过文学方面的翻译和研究，诺贝尔之夜带回来特别的成就感，他认真地浏览每一封来自中国读者的邮件。女儿和老同学希望能获赠一本《暗店街》“沾一点小光”，媒体希望他能写一些关于莫迪亚诺在法国的文章……
虽然这本《暗店街》没能给薛立华带来什么经济利益，甚至还有个将近30年也没解开的心结。
“选题不符合出版社风格”
到法国定居前，薛立华在上海社会科学院下属杂志《外国文学报道》作法文编辑，这个在江苏出生的“文学迷”，从小酷爱外国文学，高中毕业后报考了北京外国语学院，学习了四年法语和两年西班牙语。
大学六年，薛立华没日没夜地泡在图书馆读书，那个时候在学校能看到的外国著作被他翻了个遍，莫泊桑、雨果、巴尔扎克……只要是在中国能找到的外国作家的作品，他都要拿来读。
工作之后，薛立华也利用全部的业余时间读书，七、八十年代，在中国很难得能第一时间读到外国新鲜的文学作品。1985年，薛立华从朋友那偶然发现一本莫迪亚诺1978年出版的小说《暗店街》——荣获了法国最负盛名的文学大奖龚古尔文学奖。因为莫迪亚诺是当时法国新兴的作家，这部作品又描述了二战背景下的法国，这吸引了薛立华把他一口气读完，并决定翻译成中文。
三个月时间里，薛立华每天读这本书，并用圆珠笔把译文写在白纸上，如果有需要修改的，就用墨涂实，用圆珠笔再手写出来。
那年夏末，薛立华把莫迪亚诺法语版的《暗店街》翻译在厚厚的一沓中文手写纸上，准备交给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但对方的回应是，选题不符合出版社风格。
这让薛立华有些失落，他猜想是因为莫迪亚诺这种新兴的无流派作家，创作的不是严格意义的严肃文学，《暗店街》又基调灰暗。
刚好，当时百花文艺出版社的编辑在上海出差，出版社要出一组外国中篇小说译丛，看到这沓语言优美的译作，对方毫不犹豫地就接受了，把厚厚的文章装进了背包带回了天津的出版社。
“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1986年2月，这套丛书出版，几个月以后，已经身在巴黎的薛立华收到从中国朋友那寄来的这本《暗店街》，文字全部出于自己之手，却发现，封面上译者是薛立华，而扉页却印着一个叫做黄雨石的名字。
此后的一年时间，薛立华给百花文艺出版社写了将近十封信，希望寻求解决方式，也想知道会出现两个译者的具体原因。但这些手写信都似深沉大海，杳无回音。直到2010年，百花文艺出版社的工作人员给薛立华回复了一封邮件证明，这本书的唯一译者就是他本人。
可是直到现在，这本最初版的《暗店街》还印着两个译者名，网络上的一些信息也会混淆这两个名字。
这个失误让薛立华始终耿耿于怀，但说起《暗店街》的出版，他又十分欣慰，百花文艺出版社是第一个出版莫迪亚诺中国译作的出版社，“他们愿意出版，这是做了一件好事情。”
直到莫迪亚诺获得诺贝尔文学奖，从薛立华的第一本《暗店街》开始，28年来，他的作品不断被中国译者翻成中文，被更多的出版社出版、再版、加印。中国作家和文学爱好者越来越熟悉，甚至模仿他的作品和叙事风格。
其中，最有名的是王小波在《万寿寺》开篇向《暗店街》致敬的那一句：我的过去，一片朦胧。这正是引用了薛立华的译本，严格地说，是引用了薛立华的创作。
莫迪亚诺的法文原句是，我什么都不是。之后，莫迪亚诺讲述了主人公在灾难中丧失记忆，用其余生探寻自我的故事。
整本书，薛立华读起来一气呵成，作者的文字短小，故事精彩，薛立华看到了一个人在探寻自我过程中的拷问，主人公搜集到的人生，究竟是自己的人生，还是冒名顶替的另一个人的一生呢？
“像是在朦胧中回忆过去。”薛立华说。于是，薛立华在文章的开头把那一句“我什么都不是”，翻译成了后来被文学爱好者津津乐道几十年的“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当初，薛翻译的《暗店街》是莫迪亚诺进入中文世界最重要作品之一，中国作家王小波、王朔等均是它的读者。
“默默无闻的状态”
在中国，熟悉并热爱莫迪亚诺作品的法国译者日益众多，比如翻译了莫迪亚诺另一本著作《青春咖啡馆》的作者金龙格，从八、九十年代开始，先后翻译并参与编辑莫迪亚诺多部文学作品。
金龙格也是中国读者、媒体最熟悉的莫迪亚诺作品译者之一。
瑞典宣布获奖结果之后，金龙格的手机不断接到采访电话，甚至住处楼下都有记者守候等待采访。当天的采访直到深夜，金龙格抽空在自己的微博上转发了那条新闻，简单地说道，“可喜可贺”。
这已经不是金龙格第一次因为翻译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作品而被采访。2008年，法国作家勒克莱齐奥获奖，金龙格翻译过他的著名作品《飙车》。
“2008年和今年的两位作家获奖我都为他们高兴，”48岁的金龙格对21世纪经济报道说。他讲话温柔又略带腼腆，“但对我本身似乎没有什么影响”。直到2011年，金龙格翻译的莫迪亚诺的《青春咖啡馆》获得傅雷奖，他说自己此前算是一直“默默无闻的状态”。
2009年上海99读书人副总编辑彭伦找到金龙格，希望他能翻译这本《青春咖啡馆》，“因为很喜欢金龙格细腻的文字，觉得他与莫迪亚诺的气质特别相符。”彭伦说。
金龙格同样是个言语并不丰富，但文字细腻，喜欢思考的作者。
他坦言，八、九十年代有更好的文学研究氛围，那个时候可能投入的翻译创作时间更多，但之后没有了这种环境，直到2005年，自己离开出版社编辑工作，在广西一所高校任教，开始利用假期做自己喜爱的翻译工作。
金龙格说自己接受《青春咖啡馆》的翻译时，最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他“足够好译”，因为莫迪亚诺的语言精练，文章篇幅不长。
但细致的金龙格还是花费了不少功夫，他先用了将近一个月的时间把莫迪亚诺的所有文章都读了一遍，把握他的叙事风格。
在翻译的过程中他会斟酌每一个用词的用法，比如，法语中的“幸福”一词多义，可以同时表达抽象和具体的意义，金龙格翻译时，研究了很久，“主人公在书店里寻找的东西，看似是具体的，但莫迪亚诺在这里想表达的应该是她希望通过文学、婚姻、流浪等等寻找到的抽象的幸福。”金龙格说。
还比如，在文章开篇，莫迪亚诺用了“一个窄门”，金龙格觉得，这里的“窄门”引申意是圣经里通向永生的门。
在自己的学生纷纷去参加实习的空档，金龙格完成了《青春咖啡馆》，在交给彭伦之前，他还特意写了一篇后记，找到这本书在法国的获奖情况，以及法国媒体界对它的评论，在封面提炼出书的品质等等。
虽然这属于译者额外的工作，但金龙格习惯性地主动完成这一项，因为做过出版社图书编辑，他会希望帮忙考虑译作会带来哪些经济效益，“希望出版社最好是不赔钱。”
彭伦准备出版《青春咖啡馆之前》，看中了它很多有市场价值的卖点，“青春”、“怀旧”、“都市人的迷茫”，文章讲述了女主人公因为母亲是舞女、童年不快乐，之后嫁给了一个不爱的人而离家出走，最后自杀的故事。
果然，那一年，《青春咖啡馆》面市，确实“没有赔钱”，甚至再版之后卖到了2万册左右，“对于一部纯文学作品，已经是不错的销量了”，彭伦说。
但对于像金龙格这样的译者来说，作品热卖甚至是作家得奖，确实与自己没有任何经济上的关系。“目前，一个法文作品译者的稿费是千字50元-100元不等，签署的合同也大多是一次性结算稿费。”金龙格介绍说。
所以，金龙格把文学翻译当作是一项爱好，保持每年翻译一部作品的速度，自得其乐。
不过，法国文学翻译者相比于其他类型作者，有更多的创作空间。金龙格介绍说，比如法国文化部下属的国家图书中心(CNL)可以为出版社分担50%至60%的翻译成本，而译者则可以根据一部作品的难易度和篇幅长短申请获得1100 至6600欧元的翻译经费。另外还有法国文化部或者民间组织资助建立的翻译协会，向部分翻译者，提供完全免费的住所和生活补助。
法国从1981年开始实施这些鼓励政策之后，全世界法国文学翻译作品的数量呈现出爆炸式增长。译者连接着外文作品和读者。
也因为这项政策，金龙格申请中了去法国巴黎翻译作品的机会。不过，金龙格没能见到莫迪亚诺本人。
对薛立华来说，28年前也是个久远得像是被隔断的“过去”。1986年，他欣喜地拿着自己翻译的《暗店街》想找到莫迪亚诺，为中国读者写一些寄语，徒劳无功。
那一年，他也完全放弃了法国文学的研究和翻译工作，一个纯文学研究者，几乎无法自给自足，他开始到中国驻法国的公司打工，做翻译。
他难掩失落地回忆自己的过去。因为诺贝尔文学奖，两人再次有了某种关联，中国的文学爱好者和媒体蜂拥谈论，出版社宣布《暗店街》、《青春咖啡馆》、《凄凉的别墅》等作品要再次加印，法国文学几乎一夜之间成了全世界的头条关键词。
这天晚上，薛立华吃了两颗安眠药。激动。无法入眠。（编辑：衣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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