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变老之前,千万不要远去

2015-01-31 07:00

那一天,我整日都奔波在出差返程的忙乱里。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飞机降落在一片昏黄雾霾中的首都机场。摇摇晃晃的摆...

那一天,我整日都奔波在出差返程的忙乱里。太阳快下山的时候,飞机降落在一片昏黄雾霾中的首都机场。摇摇晃晃的摆渡车拖下来一群和我一样神情慌张、面如菜色的人。一切看起来都糟糕得很,蛮不像一个周六应该有的光景。直到我马不停蹄地奔进剧场,在辉煌宏大的保利剧院里找到了我那个距离舞台不算远的座位。坐定,钟响,满台纱幔的后头,影影绰绰地看见蓝天野走到自己的位置上,步子缓缓的,心才慢慢定了下来。

九十年代的两位老人,在二十年前那个横亘在民族历史上无法被抹去的特殊时期里,发生了一场朋友之间的背叛。背叛者,惶惶了二十年;被背叛者,怨恨了二十年。舞台上的故事,发生在他们生命里的最后几年,他们尝试忏悔和宽恕。忏悔的陈世骧,带着真诚,也带着遮掩,期望被原谅,更期望被体谅。被背叛的老金,因为一场无端的灾难,家破人亡。他是善良的,也是恶毒的,是冷淡漠然的,也是敏感尖锐的。陈世骧一直在说:“老金,你希望我能怎么做啊?我能怎么样啊?”直到不期而至的老年痴呆,缓慢地抹掉了他的记忆。老金在即将走向人生旅途的终点时,放下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丝报复,也许,也放掉了对这个世界的最后一线牵挂。

结局的处理,恐怕只能这样,这忏悔和宽恕或许根本无法在老人们离开和生病之前发生。说对不起的,怎么代表一个身不由己的时代表示忏悔,说没关系的,又怎么代表一个家破人亡的时代收回怨恨。

离开剧场的时候,心里酸得很,连同鼻子眼睛一起酸。掉眼泪是因为这个故事本身吗?我知道不是。我出生时,小平爷爷已经在南方画过圈了。经历过那个时代的父辈们,在和我相处的时候,就像今天已经高楼林立的城市一样,从物理上抹掉了那些曾经存在过的沧海桑田。他们看起来都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老人,好像是生来就做了我爹妈的角色,絮絮叨叨,家长里短,勤俭善良。对那个时代,我能知道多少,又能体会多少。

看传统戏曲,总有个说法,人保戏还是戏保人。对我来讲,人保戏。哭的最凶的时候,竟然是谢幕的时候,故事已经结束了,我好像才意识到老金已经离世的事实。故事铺展得缓缓的,和老金的步子一样,细水长流的节奏让我用100分钟的时间把这个人物看成了自己家里的老人。你曾经和自己家里的老人做过100分钟的对话吗?就是那种感觉。一开始,会不耐烦他的絮叨,老生常谈;而后慢慢担心他的身体状况,半咸半淡地关心几句;也不知道谈了多久之后,不耐烦没了,每句话都在好好听着呢,可时间竟然就不够了。他在一道光里走了,好像一个至亲突然离世,我就懵了,缓不过来。他出来谢幕了,我才接受了老金已经走了的事实,忍不住呜呜哭起来,好像一场正式的亲属告别。

我不太知道怎么形容已经88岁的蓝天野老先生的表演,或者说,这还是表演吗?他是用的什么方法,让我产生自己家里老人要离开我的幻觉,或者说,是“方法”吗?他明明就是他自己吧,他的口音腔调,身形举止,都是他自己,不是我家里的老人。不仅不是,应该说根本没有一点相似。那么,衰老,是相同的吗?因为衰老,所以有疾病,有时时迫近的死亡,有走不了捷径的历练,有几乎沉淀了一辈子的所有的好和不好。这些沉淀下来的,是不是越接近终点就越相似,就像我们曾经在起点的相似?这是我离开剧场之后的几天里一直在想的,却一直没有答案,甚至没有通向答案的线索。

可能,当那道光亮在我眼前的时候,我也就明白了。

我只是觉得,变老,是一种财富啊,让你通身都是智慧和光芒,像一段历史的凝结。在那之前,那道光还是不要亮起,不要远去。

放掉“文革”的故事背景,我觉得这个戏依然成立。老人的孤独,陈世骧的朋友只有艾略特,老金的朋友只剩下舒伯特,文字和音乐,似乎是不抛弃人的,如果你不抛弃它。衰老会带来疾病,会疼痛,会遗忘,会看着自己的身体和大脑渐渐离开自己,会面对死亡。老人和年轻人,永远进行着不对称的谈话,一边遗失了越来越多的可能,急切地希望把一辈子的凝结转托下去,另一边面对着无数的未知,对从未经历过的以往轻描淡写地说一句“爷爷,我原谅你啦,我们都原谅你啦”。这些,都因为演员自身的变老,显得再真实不过了。

戏很好,虽然我似乎只在说变老这一件事。(编辑 李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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