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青竹刻:时间沉淀在1毫米厚的竹青

21世纪经济报道 许伟明 无锡报道
2015-08-29 07:00

【一】乔锦洪不是文人,但他现在做的东西,只有文人才用的着。这东西叫“臂搁”。古代人,用毛笔写字,行头很多。...

【一】

乔锦洪不是文人,但他现在做的东西,只有文人才用的着。这东西叫“臂搁”。

古代人,用毛笔写字,行头很多。书房里除了文房四宝外,还得有笔筒、屏风、镇纸、臂搁、折扇,等一堆东西。文章可能写得不怎么样,但行头上一定要配足。

江南文人又讲究,能进书房里的东西都非得是一番精挑细选的。臂搁本是一个留着弯度的竹片。因为中国人过去的毛笔字是从右往左竖着写,袖子容易沾到未干的墨水。壁搁就可以把写好的一竖列的字盖上,竹子拱起的弧度也不会碰到墨水,还可以阻止衣袖沾到墨水——真是巧妙的安排啊。

光溜溜的竹片,虽然有独特的味道,但看久了还是不免单调。还是刻点图案或者文字吧,这样显得更为雅致一些。而作画写字这两件事,正是文人所擅长和乐于标榜的。竹子本是“四君子”之一,加了字画更就多了雅趣。于是,臂搁渐渐也就成了古代文人互赠的雅物之一。

雕和刻,是两件不同的事情。雕的深度大,所雕的纵深很明显。刻的深度很浅。无锡的留青竹刻之所以迷人,就在于它在浅浅的一层竹青——不足1毫米——进行尤其惊喜的刻画。它以阳刻的方式,把表现的图案或字凸显出来,而其余部分则全部铲掉,露出的竹肌会和保留下来的竹青形成颜色的对比,从而便是绝妙的作品。

如此看来,也只有文人会喜爱这种费时费力却不实用的朴素之物了。但江南的魅力在于,文人群体的偏爱会成为一种社会的风尚。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些工巧之匠逐渐地把竹刻变成了自己的主业,为文人或达官显贵提供竹刻作品。到了民国之初,习气尚存,乔锦洪外公张瑞芝也加入这个行列。

张瑞芝是颇为传奇的人物,少年时曾从清末竹刻名家周之礼学刻竹,早年在上海与吴昌硕、张大千过从甚密,并得其指导。后来,他创办“双契轩”,致力于竹雕和竹刻。乔锦洪的母亲张契之,和乔锦洪本人,在后来分别是双契轩的第二、第三代传人。

今天在乔锦洪的位于无锡工商业档案馆的一个工作室里,还摆放着许多外公张瑞芝、母亲张契之留下的作品。由于放着时间久的原因,竹肌从原来的淡青色变成了枣红色,且与竹青的反差愈加的鲜明。

时间会成为竹刻作品的另一个作者,它让作品变得愈加的动人。这也是为什么文人喜欢把玩竹雕竹刻的一个重要原因,就像折扇的扇骨、核雕、玉雕、牙雕等,它们也一定会在被把玩的过程当中,随着时间的推移显露出越来越迷人的色泽。

更因此,留青竹刻主要属于文人,市场销量也并不大。精品竹刻需耗时许久,动辄要花一两个月乃至半年。价格贵,消费门槛很高。

【二】

每年冬天,竹子的生长便放缓了,那意味着为竹刻寻找上佳材料的时候到了。

乔锦洪会从无锡前往浙江嵊州的毛竹林去挑选竹子。他知道好的竹子生长在两山之间的山涧里,如果那里有水流出的话,那就更佳了。

他每年只需要3根竹子,就够父女俩雕上一年之用,并且有许多存余。他会选择粗壮的竹子,竹龄两年半左右。太新太嫩的竹子不好,性质还偏软;太老的竹子表面总有斑点,也不好。

选好了竹子,让竹林主人锯倒。为了避免拖拉时伤到竹青的表皮,竹子必须由人抬着下山。接着裁成数段,然后带回无锡。但竹子不能直接用来雕刻,而需要对竹子首先进行一番复杂处理。

首先要经过蒸煮。把竹子劈成合适的大小,放入冷水锅里,加入明矾或碱,加热至沸腾,持续约半小时。用钳子把竹片夹出锅来,这时候会看到竹子青皮的表面有一曾类似油水的液体。这液体里含有糖分,用水加热的过程就是为了将其逼出,趁它没有重新被吸入竹子内,就将它擦掉。

明矾或碱能杀菌,而糖分逼出来后,竹子内就没有虫子所钟爱的食物了。如此处理后,以后竹片上就一般不会长虫子了。到这时候,原来青翠的竹青,开始变成了淡淡的绿色。

小心谨慎,切忌着急。这些处理好的竹原料,再阴干存放一两年,就是留青竹刻的好材料了。

【三】

竹刻需要的材料和工具都很简单,只有竹片和刻刀。乔锦洪的刻刀是在网上购买的,用得顺手就一直用了。相比于工具,要付出更多的是耐心和时间。

乔锦洪正在制作一套梅、兰、竹、菊四君子的竹雕,用透雕方式将植物雕在竹片表面。他在窗下的桌台雕刻兰花,为了让植物的叶子表现得鲜活,他用从外面采回来的叶子作为参照。

这一套竹雕,他至少要花费半年时间才能雕完。雕刻和铲底,都需要耐心细致,稍有出错就前功尽弃。在缓缓流走的时光中,他一刀刀地让竹子的表面发生着变化,最终凝固为一幅隽永的竹刻图案。

而留青竹刻中凸起的部分,只是竹青那薄薄的一层,不足一毫米,但是通过细致的刮刻,依靠竹青表层到竹肌的颜色过渡,却能制作出深浅远近的效果来。在乔锦洪的工作室里,他的一个山茶花的半成品就通过竹子的由表及里的颜色过渡表现花瓣的颜色过渡。而在山水竹刻中,这种颜色过渡还能表现风景的远近。

这不足1毫米的厚度,凝固了再多的时间也不嫌多,几辈子投入其中,都是为了在这不足1毫米的厚度体现的艺术再往前进一点点。

技艺之外,更得有深厚的艺术基础,尤其是美术功底。竹刻上需要书法、字画,也有古典的纹样,也有花鸟虫鱼。这表明,一个竹刻艺术家必须把有关的美术都学会,甚至得精通。而这就不仅需要刻苦,还得有悟性。不过乔锦洪这一生似乎从来不缺乏点拨开悟的人。

除了自己的外祖父张瑞芝之外,张瑞芝的弟弟支慈庵也是著名的竹刻艺术大师,乔锦洪自幼受到他们的熏陶和指点。而母亲张契之为现代竹刻艺术家,更是手把手地教导乔锦洪。

后来乔锦洪还曾经向常州的当代留青竹刻大师白士凤学习。这样下来,他融汇贯通了上海、常州、无锡三地的竹刻技艺,各采所长为己所用,形成了今天双契轩的风格。

【四】

双契轩由祖父张瑞芝在上海首创,至今已近百年了。这其间发生的家国巨变,深刻地改变了每个人的命运,也让留青竹刻这一技艺几经跌宕几近断层。

1932年日本在上海制造“一·二八”事变,淞沪抗战爆发。上海的太平日子一去不返,张家逃亡迁回无锡。途中,散失了大量的竹刻作品。

时间挨到建国前两年,乔锦洪出生了,并在艰辛之中成长。那段时间,张契之由于精湛的技艺,在无锡市的国营工厂工作,从事竹刻或竹雕。

起初,乔锦洪无意于继承外祖父、母亲传下来的手艺。他相信“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到“文革”开始的前一年,乔锦洪已经读到了高三,但高考取消了,他的学业之路就此中断。

这个家庭在后来十年遭受巨大的屈辱和悲痛。乔锦洪的父亲被判“反革命分子”,又担心连累家人因此有意地疏远家庭,背负这沉重的精神压力。母亲张契之以罕有的坚毅撑起家庭。相对而言,前往苏北插队的乔锦洪也在一定程度上远离了这些风波。

1972年,乔锦洪回到无锡,家里早是一片凋敝的局面。留下来的竹刻,已基本被抄走烧毁。

也就是从这时候起,乔锦洪开始有意识地跟着母亲学一些竹雕刻。原料没地方找,就把旧有的竹扁担锯成一块块的,然后在上面刻毛主席或雷锋这样一些时代的题材。

但是母亲担心无业的儿子不走正道,尤其担心他卷入当时武斗之中,所以还是托熟人给乔锦洪在常州找了一份工。

在常州的武进县,25岁的乔锦洪被带到一个出口往日本的红木家具厂里。他什么都不会,只能做一些搬运和打杂的活计。虽然也尝试做一些简单的家具,比如花盆架子,但让他得到赏识的不是花盆架子。

彼时人们抽烟时,是将香烟装在一个简单盒子里,没有任何装饰。乔锦洪看了,觉得过于乏味,或者可以在上面刻一些花草,让盒子变得更加美观。找一个周日回家,在母亲的帮助下,他将一个工友的烟壳子变成一件精美的工艺品,上面刻上了精致的花鸟。

最终的成品让家具厂的厂长大为惊叹。厂长于是知人善用地将打杂的乔锦洪指派来专门生产这种烟盒子,并且组建了一个创作小组。乔锦洪的这些烟盒在市场上供不应求,工厂为此每月给他200多元的工资——非常高的工资。

这段曲折的求职经历,让乔锦洪的一生阴差阳错地又和雕刻联系在一起。他在次年就和后来的妻子结婚,又过一年生下唯一的女儿乔瑜。而后他在武进县那段高收入的岁月结束,因为户口问题必须回到了原籍,随即当起司机。

但母亲坚决反对他当司机,尽管在那时候当司机也是颇为骄傲的职业。几经周折,他又来到母亲所工作的无锡泥人厂做搬运工。今天在惠山泥人那些赫赫有名的大师,当年就汇集在这个泥人厂里,他们的作品乔锦洪基本都搬运过。但那时候更为辛苦,月工资却只有19元。

在难熬的岁月里,乔锦洪和母亲在1975年又一次调到其它厂工作,总算可以专心做竹刻了。可在次年,母亲中风离世。

母亲张契之是一个坚忍的女人,不仅在于她对家庭的艰难支撑,还在于作品中表现出来的力量。今天我们看她存留下来的竹刻或竹雕作品,刀刀果敢有力,带着一股子的坚毅。

母亲的去世,对于乔锦洪来说是家庭的精神支柱和经济支柱的双重崩坍。乔锦洪回忆说,在母亲去世的当夜,是寒风呼啸的天气,他看着和自己一样悲痛的妻子,以及妻子怀中嗷嗷待哺的女儿,感觉自己的人生从未如此悲惨。也是从那时候开始,他坚定一定要将母亲的竹刻技艺传承下去。

【五】

随着中国改革开放进程的加速,外国的游客越来越多地来到中国,包括风景秀丽的江南无锡。而在无锡,人们迫切希望,把东西卖给老外,换得金钱。

那时,乔锦洪进入到无锡工艺美术研究所工作,所里还有其它许多无锡有名的工艺美术大师,包括惠山泥人、刺绣等等,他们所拥有的手工技艺具有鲜明的江南特征。研究所希望这些艺人们的作品能够销售给如流水般涌入的老外游客们。并且艺人们必须销售一定产品量,才能拿到薪水。

苛刻的条件让乔锦洪不得不寻思,如何针对这些游客展开自己作品的营销。他得到的答案是,必须“短、平、快”,因为游客在一个摊位的逡巡时间往往只有5-8分钟,那么他只能在这短时间里,用作品让游客“眼前一亮”,从而完成销售。他决定放弃竹刻原有的文人旨趣,而以游客的爱好为宗旨,并且同时放弃高质量的追求,只为尽快地完成作品,销售必须是第一位的。

他首先对当时人数最多的日本游客进行研究,发现日本人对苏州寒山寺颇为崇敬,并且对《枫桥夜泊》这首诗的禅意非常有感。于是他专门刻这首诗,也不配任何图案,日本人花几千元也愿购买。女儿乔瑜为了更好地向日本游客解说,还报考了苏州大学日语系。

但随着中日关系的紧张,欧美游客变得更为重要了。熊猫、十二生肖、花鸟等题材,符合外国人对于中国的简单想象,于是也获得欧美人的喜欢。且产品也不再限于竹刻,而扩展到小挂件之类的。

如果这种路子持续走下去,借助后来兴起的商业浪潮,乔锦洪或许今天已经是一名富裕的工艺品厂的厂长了。但在生意红火的时候,他陷入了反思。他发现,过去那种方式,虽然让他获得金钱,但是在艺术上却是止步不前的。他纯粹是为了销售给客人而制作,但却不是自己想要的。

【六】

退休之后,乔锦洪轻易不再做竹雕或竹刻。就算别人拿着重金待购,他也从不为了迎合别人的审美,而屈就自己的意愿。

1996年,乔锦洪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授予“民间工艺美术家”称号。2001年,妻子张英媛病故。女儿乔瑜也已长大,和父亲一起把“双契轩”传承下去。

2008年,留青竹刻被列入了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乔锦洪也成为留青竹刻的国家级传承人。不久女儿乔瑜则为江苏省的省级传承人。

乔锦洪事实上比退休以前更忙了。他在无锡聚集了一批热爱艺术竹刻的人,结成雅集,定期或不定期展开竹刻的探讨。而他在无锡惠山泥人厂的老厂房里,还有一个由政府支持的培训班,五六个学徒在这里向乔锦洪学习留青竹刻的技艺和艺术。

几个徒弟中,从90后的小师妹,到70后的大师兄,对于留青竹刻的喜爱原因各有不同。70后的谈闻安的见解是,留青竹刻这门手艺要“养着”,也就是用多年的清贫来提升技艺,在未来的某天,它才有可能给他自己带来经济回报。

而乔锦洪对徒弟们的未来更多的却是忧虑。他坦诚地说,有心学习留青竹刻这门手艺的人,需要是“有钱又有闲的”,指望这门手艺来养家糊口,其实是非常艰难的。

这看起来,像是回到了留青竹刻的原点,又像是走到商业社会的终点。人们需要像过去的文人那样,在不指望经济回报的前提下,去投身于竹刻的研究和艺术之中。而在商业社会里,这种传承方式,要付出的是极为奢侈的代价。(编辑 孙高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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