枫香染:画布上的青花


2016-04-22 07:00

导读从惠水县到播潭村的路,是从山中间劈出来的,沿途的寨子和周围参差的枫树,一眼望去,仿佛挂在半山腰。暮春时...

导读

从惠水县到播潭村的路,是从山中间劈出来的,沿途的寨子和周围参差的枫树,一眼望去,仿佛挂在半山腰。暮春时节,农忙尚早,杨光成便提前忙起来。每日清晨,他便荷着镰刀出门,上山采集枫香树脂。采脂过程与割橡胶相似——但只有百年以上的枫树,才适合采割。树脂经过一系列繁琐的工序处理后,用杨家祖传的“密法”熬制成枫香油,供染布之用。

枫香染被誉为“布依族不需要出土的文物”,是杨家祖传的手艺。作为蜡染的“孪生姐妹”,枫香染却小众得多,只在黔南布依族及少量苗族村寨里流传。蜡染用刀刻,枫香染用毛笔蘸枫香油作画,线条更流畅、细腻,花纹雅致古朴,近看如工笔画,远观似青花瓷。

枫香印染的图案,多取自黔南山谷之间自然盛开的花朵,以及寓意吉祥的凤凰。经过变形、夸张之后的花纹,既有自然图腾的寓意,也有了工笔画的美感。生于斯、长于斯的人们,把对于生活与美的理解和想象都染了进去。

本刊特约记者 余婷婷 贵州惠水县报道

【一】

沈从文让世人认识了边城凤凰,记住了湘西的苗族。杨光成也做着沈从文做过的事,一笔一画地,描绘着布依族的美好,出自于性灵的,有如旷野清新的风。不同的是,沈从文用的是文学,而杨光成是在布上作画。

杨光成的家,和他所做的枫香印染一样难寻。几经周折,我们终于在黔南州惠水县城的一隅碰面。穿过良条狭窄的小弄,再踏过一片杂芜的菜地,他才指着不远处一栋八十年代的居民楼说快到了,这其实只是惠水县文化馆借给他暂住的,同时也作为枫香印染技艺的传习所。他的家在雅水镇的播潭村,距县城尚有四十多公里的山路。

一扇木门,吱呀一声打开,浓郁的枫香味扑面而来,炉子上的火未熄,温着枫香油。一棵百年以上的枫树,一年只可以采两斤枫香油。杨光成的画笔搁在一旁,桌子上铺展着一幅未完成的百子图。他戴着一副金丝眼镜,身形瘦削,提笔画画的时候,颇有几分书生的意味。百子图画完尚需一周的时日,浸染又需五六天。时值冬日,气温低,枫香油易变硬变脆,出现裂痕,此时入染,花纹上便会产生“冰裂纹”,在追求完美的枫香印染匠人眼中,这属于“残缺”。

枫香印染可谓蜡染的“孪生姐妹”,同样属于防染技艺,较之蜡染却十分小众。蜡染用刀刻,枫香染用毛笔蘸枫香油作画,因而线条更流畅、细腻,花纹更雅致古朴,近看如工笔画,远观似青花瓷。

枫香染被誉为“布依族不需要出土的文物”,在惠水县是杨家祖传的手艺。其历史并不算长,只有近两百年,且始终伴随着一个“少”字:流传的地区少,只贵州布依族及少数的苗族村寨中可见,习艺的人也少,仅依靠杨氏父子相传,无文字记载。

杨光成的桌台上放着一支笔筒,里面横七竖八插着粗细不一的十来支毛笔。用枫香油在布上作画,道理和中国的国画、书法相通。握笔 、提笔 、运腕 、落笔或曲或直,皆十分讲究,关乎花鸟鱼虫是否生动优美。

“古人读书,十年寒窗才有所成就,枫香油作画没有诀窍,只有下苦工夫练。”杨光成说。他的父亲杨通清花了十多年,才做出心满意足的花布。枫香印染技艺于2008年入选国家级非遗,杨光成顺理成章被评为国家级传承人。然而,即便已有四十余年的功夫,若与父亲比,他仍自愧不如。

屋里连张桌子也没有,无奈之下,杨光成在自己的床上铺开了一张父亲在六十年前染的床单。深蓝色的布面上,石榴、牡丹、寿桃花……不同季节的花朵,一起“盛开”,满满当当的,繁复华丽。午后的阳光从生锈的铁窗户里斜透进来,散落在枝蔓、花瓣和丝丝细蕊上。

【二】

天性爱美的布依族女子,习惯将床单、被褥、衣裙、背娃娃的带子,生活一切看得见的角落,都用枫香染上有美好寓意的花纹。依据当地的习俗,布依族嫁女儿,一套枫香印染的铺盖做嫁妆是必不可少。待嫁的女儿,头一年便日日坐在机杼前纺纱织布,提前数月将裁剪好的布料送到杨光成家。因为工序繁琐,在八十年代,染一整套的嫁妆需要50多元钱,是一个家庭数月的用度。

为了陪儿子读书,杨光成在惠水县城住了近两年,很久未给村里姑娘染嫁衣。“要看枫香染,最好是要去村子里。”播潭村是他和枫香染的故乡。在那里,枫香染踏着自然的风、雨和季节的行板,依照着时序生长,每道工序具体而翔实,不慌不忙。

春末夏初,黔南的雨水充足,万物生发。枫树开始抽芽,一树的鹅黄浅绿。此时,是收获枫香树脂的时间——只有树龄在百年以上的枫香树,才是适合割树脂的。仿佛是自然的馈赠,播潭村四周生长着为数众多的老枫树,最大的需好几个人合抱。秋天枫叶红时,整个寨子如坠入燃烧的云霞。

杨光成采枫树脂的林子,离他家的吊脚楼不足百米。采脂时只需砍开树皮,不伤及树干,晶莹的枫香油便从伤口溢出。说来很神奇,枫树也有公母之分,母树才能采脂,母树木质偏红,秋天叶片会变红。布依族人采枫树脂,有个不成文的规定:树皮不砍一整圈,不伤枫树的性命。

采集好的枫香脂经过加热、过滤、提纯后,与适量的牛油混合均匀,枫香油便制成了。两者的比例,是杨光成不能对人说的秘方。常温下的枫香油是棕色的固体,待需要使用时,便置之于炉子上加热,融化后蘸取作画。冬天是农闲时节,温度低使得枫香油更易凝固,适合描画图案。屋子里生着炭火,孩子们围在身边,丰收之后心里踏实喜悦,这是杨光成最舒心的时刻。

描画好布,剩下的工序便是浸染了。然而,入染的最佳季节却是夏天,染出的布料着色均匀,花纹细腻流畅。浸染时,将画布置于染料中,每一两个小时,捞起来晾晒十来分钟,等待染料氧化,随后再浸入染缸,如此反复五六日。

染布所用的染料是山上长的蓝靛草,用一定量的石灰沤制而成。即便是染料制作,也讲究时序。据杨光成介绍,蓝靛草的收割有两个季节,五月枝繁叶茂,适合采摘叶子,冬天则可收割尚未枯败的杆,春天的染料轻盈润泽,而岁末制作的染料翠色凝重。

染好布后,将其放入热水中,漂洗多次,枫香油融尽,浮色也褪去,蓝布之上,花鸟鱼虫就显现出来。如此算来,制作一张完美的印染布,至少需要等一年的时间。

枫香印染,世人常记住枫香的独特,而忽略了染。在杨光成看来,养护水缸的水才是祖传的绝活。染缸水是枫香染的生命之源,赋予了其灵秀之气。

杨光成心里有个精准的时刻表,一刻也没忘楼下三口染缸里的布,隔一两小时就下楼翻动一下。三口背阴处的大染缸,里面乘着深蓝色的染料,表面浮着一层细小的白泡沫。“这里面是千年不死的活水,微生物在水中不断的运动。” 杨光成说不出里面的原理,但他知道蓝靛染料配方和养护非常讲究,即便是技艺纯熟的染衣匠人,稍不留意便会成为“死靛” ,“水一旦死了,布浸多久都染不上色。”新制的染料都要用陈年的蓝靛做“引子”才能“活”,需要到老染缸里“请水”。

杨光成爱水极其细心,每晚睡前都要仔细查看水的变化,及时调整配方,早晨染布时,根据油渍与染料的融合察看水是否鲜活,然后下布入染。没有科学的解释,这是一套代代相传的经验,但凝聚着祖先的智慧。

【三】

为了追寻枫香染的秘密,我决意探访播潭村。从惠水到播潭村的路,是从山中间劈出来的,沿途的寨子和周围参差的枫树,一眼望去都仿佛挂在半山腰。从高处俯瞰,播潭村的寨子,几十栋吊脚楼,都掩映在斑斓的红叶中。偶尔有鸟飞过,落下几声清脆的鸣啭,山谷显得愈发清幽,颇有几分世外之感。

播潭村里,有两株千年古枫树,被村民敬为神树。一株在村后,需五六人合抱,落下来的树枝,村民从不取之作柴。一株在水井旁,清冽的泉水顺着树根汩汩而出,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每年正月初一,鸡鸣第一声,村民们争相来到井边,对着古枫树烧香磕头,相传喝到新年第一口泉水的人,全年都会健康平安。

关于枫香印染的起源,因为缺乏确实的文字记载,对于杨光成,也一直是个谜。布依族中流传着一则传说:热辣的夏日午后,一位少女在枫树下织布,烈阳融化了古树上的枫香树脂,滴到布匹上。她将布匹放入染缸中浸染,又于热水中漂洗后,神奇的事发生了——枫香油融化消失了,布面上形成了一个美丽的花纹。他们认为此图乃“天意”所成。于是,枫香印染又有“天染”之说。

杨光成的哥哥年届八旬,在播潭村也算德高望重。他的家里,还保存着其父亲早年手抄的族谱。泛黄的书页里记载着这个全部姓杨的村寨的历史:明朝时期,距今大约500年前,朝廷委派一位杨姓将军,从江西带着妻儿到黔南驻军,随后,其亲属家支便定居于山中,繁衍生息,其中一脉就是定居播潭村的杨光成的先祖。

他们逐渐习染少数民族的习气,乃至融为一体。贵州蜡染历史久远,千年前已有文字记载。或许杨光成的某位先祖,因村寨周围盛产枫树,想到用枫脂代替石蜡,以工笔画的技巧在布上作画后入染,因而发明了枫香印染。

枫香染的图案,全部取材于他们的日常生活。山谷中的花、树上栖息的鸟儿,经过想象与变形,形成一套约定成俗,寓意着美好祝愿的纹样。“布依族最重视的是床单,一张精心绘制的床单,最能体现枫香染的纹样精华。”杨光成一一向我指认床单上的纹样,“石榴花、牡丹、蝴蝶、凤凰……”

图案主体四周多以缠枝纹环绕,或主体图形以四方连续纹样延展开来,凤鸟、蝴蝶以及鱼虫等纹饰造型游走其间,完美对称,重复均衡。花卉布局吸收了国画风格,十分紧凑,多而不繁、满而不乱,互不遮盖、重叠,花纹饱满,又自由舒展。

枫香染中,每种图案都是吉祥与美的结合。石榴花寓多子多孙,大瓶牡丹表意是富贵吉祥,蝴蝶是必不可少,因为“福气” 不能少,凤凰比喻太平,寿桃花,不必多言,即健康长寿……一张床单上,把一个人从生到老,所有的祝愿,都满满当当的画上了。

“枫香染也有禁忌,’见龙死,见虎穷’,汉族常见的龙虎图在枫香染中是绝对禁忌的。”杨光成说道,不论贫富、老幼,所用花纹均相同。

【四】

有一件事令杨光成遗憾至今。

1973年,二十岁的他,应征去修建湘黔铁路。在长沙段时,接到父亲的信,说村寨遭了火灾。当他火急火燎的回到播潭村时,昔日鳞次栉比的吊脚楼只剩残垣断壁,比损失钱财更让他心痛的是,一本家传的《染谱》也随之化为灰烬,其中诸多纹样、工艺他还未一一领会。

杨光成珍藏着一张父亲杨通清的黑白照片,走到哪儿都带着。照片中的耄耋老人,精神依旧矍铄,头戴八角帽,身上着缎面盘扣长衫,手执毛笔专心作画,颇有古风。在他的记忆里,即便到了80岁,父亲每出门见客,必穿长衫戴帽子。

杨家的祖上,出过两个秀才,因而家风一直重读书。杨通清生于民国初年,上过几年私塾,颇通文墨,书法清秀不失遒劲,三四十年代,做过学堂的先生,晚年时还是惠水县书法协会的会员。在杨永良心中,熏染了诗书气的父亲染的布,画工精细,韵致典雅,格调总高出一筹。

杨永良的曾祖父曾是开染坊的,家境殷实,花溪、盘县的布依族人,也抱着织好的布,翻山越岭的来播潭村找他作画浸染。为防止手艺外传,因此“传男不传女”。杨光成生于1953年,家里一共有六个兄弟姐妹,只有自己和哥哥学得父亲的手艺。

他并没有赶上好时代。童年和少年时期,一直生活在饥荒和政治运动的阴影中。

布依族虽然是最早种植水稻的民族,但是灌溉技术一直十分落后,至今,环绕在播潭村的层层梯田仍然“靠天水”吃饭。脆弱的几亩薄田,根本养不活一家人。父亲和哥哥白天在地里劳动,晚上点着煤油灯染布,他就在一旁看。上山割枫香油、砍蓝靛草,他都在一旁打下手,耳濡目染,熟悉每道工序。

文革期间,华美的枫香染被禁绝。成分不好的父亲隔三差五被绑走,文斗或武斗。素来不卑不亢的父亲,被人反绑着双手,戴着高帽站在台上,要求检讨,十来岁的杨光成就和兄弟姐妹一起就站在台下哭。如此一来,杨光成少年学艺期可谓一波三折。

他一度放弃过枫香染。上世纪90年代,城里打工的机会多起来,杨光成也不再染布。2006年,他被推举参加黔南州举行的手工艺比赛初赛。“多年不画,手就生疏了。站在台上,脑海中是一片空白。”杨光成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胡乱涂抹的。惜才的评委为了让他晋级,颁了一个二等奖。又羞又愧的杨光成回来后苦练技艺,在复赛时挽回尊严。“从此后知道,祖先传下来的技艺,一定不能丢。”

杨光成的哥哥已经年届八旬,不再做费神费力的枫香染,其子杨鸿昌在村里教书,闲时也画几笔。吊脚楼上光线昏暗,一间房子供着祖先的牌坊,隔壁的房间里挂着父亲、祖父染过的老花布,最老的一块床单有近200年了,花色依然清晰明丽。

枫香印染中传男不传女,传内不传外的老规矩,早就被打破了。为了让这份技艺流传下去,杨光成也在县城办班传艺,然而无一人坚持下来,宁可外出打工。

如今,他参与修建的湘黔铁路,连通着家和女儿的大学。在湖南念艺术学院的大女儿,对印染颇有天赋,也是杨光成的骄傲。他靠着这门手艺,养家糊口,供孩子上学。尽管如此,他也从不接大订单、加急的订单。“一个人染不完,而每道工序都依照传统,急不来。”

一直“小众”的枫香印染,如今也很难走向大众。如同它本来的模样,在一个小村寨的吊脚楼里,一代一代人的口传身授中延续,安静又坚韧地,把布依族对生活朴素的憧憬,传承下去。(编辑 马秀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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