歌吟或者救赎
唯有文字可以救赎?
除了雷蒙德·卡佛之外,出校门后就几乎没再读美国的纯文学了。我必须老实承认,此前对约翰·威廉斯一无所知。也因此,当我漫不经心地读完《斯通纳》第一页的前两段,还以为是对小说家的生平介绍(恰好作者与小说主人公一样也是大学里的教书先生)。
农家子弟威廉·斯通纳1910年进入密苏里大学,后留校任教,拿到博士学位,婚姻经营惨淡,深爱女儿却不知表达,直到1956年死去,40年时间,“他的职称始终没有升到助理教授以上的级别”——这是一个美国人(甚至是loser)平淡乏味的人生,唯一的波澜是曾与同校女教员有过一次稍纵即逝的婚外恋。
与斯通纳封闭自足的教书生涯相比,约翰·威廉斯另一部成名小说《屠夫十字镇》,应该基本符合今天白领们对美国西部小说的想象,以及对“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的向往。
不安于平庸的威廉·安德鲁斯,主动从哈佛退学,来到偏僻的屠夫十字镇,出资(叔叔遗产)与猎人米勒、剥(牛)皮人施耐德、杂役查理·霍格,奔赴科罗拉多山区猎捕野牛。他们历尽艰辛终于推着满载牛皮的牛车踏上归程,在渡河时,车翻货失,施耐德也被水流冲走。
安德鲁斯听从内心的召唤,要追求有意义的人生,但那段旅程,从结果看,却是无意义的。斯通纳在貌似无意义的人生里寻觅意义,在一般人眼里,仍然是无意义。无论是青春不羁追寻旷野与自由,还是终其一生独守寂寥,无论是樱花一般的烂漫,还是榕树一样的厚樸,价值的评判从来只存于个体的内心。
“往前,看不到任何自己渴望享受的东西,往后,看不到任何值得费心记住的事物。”斯通纳在42岁时对人生的提前总结,或许只有我这种年龄才会有被遽然击中的感觉。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慈。在无意义的世界里坚守,只凭勇气是不够的;惟有爱与悲悯才是永恒。
我看到一些评论说,《斯通纳》在美国初版时,只卖出2000册。50年后,突然在欧美成为畅销书,仅荷兰出版的就卖出近20万册。但实际上,早在1973年,约翰·威廉斯就凭藉历史小说《奥古斯都》,夺得美国国家图书奖。
就小说家在世俗的命运而言,约翰·威廉斯比雷蒙德·卡佛要好多了,威廉斯至少在大学里有份稳定而体面的薪水。卡佛高中毕业后即辍学,然后结婚,终生都挣扎在与酗酒缠斗的梦魇里,最后却死于吸烟过多的肺病(老烟民威廉斯差点也命殒肺气肿)。卡佛的工作、婚姻和家庭,都是个彻头彻尾的失败者,写作并没有给他的生活带来多大改变。
卡佛做过锯木厂工人、清洁工、医院看门人兼擦地板、电影售票员,而且每个工作都干不长久。他的小说都很短,主角就是这些小人物,压抑到让人窒息,全然不给读者半点希望的光亮。没有情色,没有故事,只有极简到令人发指的文字在平静地流动。
我有时候会想,在流行《哈利·波特》、《美国队长》的世界里,像《斯通纳》和《大教堂》这样的小说,怎么会成为畅销书?只有一种解释,文字的力量偶尔也能打动物质主义者的内心。在学校时学到一个词,叫做洞烛人性的幽微。说到底,我们绝大多数都注定是普通人,你再有不甘心,遍体鳞伤之后还是要屈服于命运的摆布。所有的歌吟,都成暗夜绝响。
我相信,仅仅是在大学少为人知的角落,就潜藏着大批誓以文字为业的威廉斯和卡佛,却终其一生,黯然不张。《斯通纳》和《大教堂》商业化的成功纯属偶然,没有普遍性,它们所代表的文字往往适合于小众流转。
就如同我们这个国度,从数量上看,一直浮游着庞大的文青队伍,理论上说任何一本优质的纯文学作品,都可以找到广阔的市场纵深来托举,但多年的现实是,自余华《活着》以降,又有几部作品烙印在时间的树轮里?
尘世喧嚣,物来物往,思想沉沦,人性不彰。空寂纵览,怃然长叹,唯有文字可以救赎。(编辑 李二民)
(作者:袁一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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