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大歌:故乡山川的清泉闪光

21世纪经济报道 许伟明 ,常涣东
2016-10-27 07:00

编者按美好的东西,往往也脆弱。尤其是对于没有具体形状的民间歌曲,其传承依靠的是一代代人的歌喉传唱,中间若有...

编者按

美好的东西,往往也脆弱。尤其是对于没有具体形状的民间歌曲,其传承依靠的是一代代人的歌喉传唱,中间若有断代,很容易就会湮没无闻。

2016年度的“锦绣”走访再次开启。第一站,我们将目的地选择在贵州黔东南自治州的黎平、从江两县,寻访贫困地区里美好动人的侗族大歌。作为侗族人代代传唱的一种歌曲形式,侗族大歌凝聚了侗族人特有的音乐审美、生活趣味和社交礼仪,同时也承载着侗族对于先辈历史的记忆。但在激烈变迁的当下,这类非物质文化遗产无疑最容易遭受来自外界的冲击和传承的困境。

侗族大歌的境遇,是中国许多少数民间音乐、戏剧遭遇的典型样本。如何通过对这种优秀文化遗产的保护再利用,以“文化扶贫”的形式,来推动乡村文化自觉的重建和乡村经济社会的建设?这不仅呼唤一种创新的文化保护思路,更需要在政治、文化、教育、社会、经济等综合维度下,对乡村进行系统性的思考。(许伟明)

酒歌

汽车在狭窄的山路里不断地攀爬拐弯,终于探入黄岗寨子,就像《桃花源记》里武陵人偶入桃花源所见的场景:寨子里豁然开朗、屋舍俨然,寨里人怡然自乐。

在中国黔、湘、桂三省交接的大片山地,是侗族的主要集聚区。在很长的时间里,这里如同被外界所遗忘。后来,背包客、摄影发烧者们,逐步将这里的只言片语带到外界。直到十多年前,侗族南部集聚区依然是一片遗世独立的净土。

当然,今日情形不同以往。飞机、高铁、高速公路的开通,互联网连接一切,让这里成为旅游发展的热土。尤其是在贵广高铁开通之后,和珠三角的间隔,从隔夜的绿皮火车变成3小时抵达的高铁,客流量大涨。但哪怕如此,黄岗依旧是世外桃源。

黄岗,是一个有着300来户人的侗寨,处在黔东南州黎平县边的群山之中。往南就是从江县。黎平、从江两县,都是黔东南州下辖县市中侗族人口最密集者之一。黄岗侗寨,则属于这两县交界一带的众多侗寨中,把大歌唱得极为出众的一个寨子,也就是当地人所称的“歌窝”。

酒歌或者很能代表黄岗侗族大歌。我们晚上在寨里一个农户改造的客栈里借宿,三层的木质吊脚楼里,盈满了木头的清新气味。吴金龙、吴德珍等四个侗族小伙子,负责这个客栈的日常打理。晚饭的时候,他们便以酒相邀、以歌相请。我们围坐在一个小圆桌子旁,边上另搁着一小铁壶的自酿米酒。

侗寨里的人多很热情,一个进寨的陌生访客,往往会受邀到家里吃饭,这在城里断然不可想象。黄岗人的热情有其特点,融入了酒里歌里。所以,筷子刚拨动几口饭菜,劝酒歌旋即响起。吴金龙他们的劝酒歌都是侗话,虽然听在耳里全然陌生,但旋律里的一腔热情、真挚却是清晰可辨。黄岗人过去酒风甚豪,大有用歌灌酒的态势。不过现在喝酒已不强求,但酒歌依然动人。

酒歌是大歌里的一种,黄岗酒歌极为浓烈。当晚的四个侗族小伙,就是一个侗族大歌队。吴金龙嗓音最亮,担纲领唱。其他三人音色较沉,则伴唱附和。一领众和形成的声音的峰和谷,形成错落有致的组合,最后几句合唱排闼而来直击人心。

黄岗的酒歌甚至有些情感太浓,并且这种浓烈还蔓延到黄岗其他类型的大歌里。在长期研究侗族文化的学者张庆巍看来,侗族大歌主要相当于《诗经》风雅颂中的“雅”部分,更多的是庄重的礼仪之歌,主要在重要的场合来唱。但黄岗的酒歌,除了表示礼仪的歌曲,也有不少“风”的内容,也就是以唱大歌的形式唱酒歌。这在整体偏于沉静的侗族文化氛围里,颇显不同寻常。但恰是这份浓烈,为黄岗这个“歌窝”带来与众不同的气质。

当然,黄岗也不乏极庄重的“雅”。黄岗有一个祭雷婆“喊天节”,传说人们把雷婆弄脏了,雷婆跑到天上去,世人若不祭祀她,她会动怒,不降雨,让田地干裂。祭祀火种结束后,所有寨民一起唱祭神和欢迎远方朋友的侗族大歌,多个声部、一齐唱响。值得注意的是,这种场合下的大歌以男性为主,女性只是附和。事实上,黄岗出名的也是其“男版”大歌,而非女声版,这又是侗族地区里的又一不同寻常之处。

吴金龙这个小型的侗族队,年龄相仿,在寨子关系也比较要好,从小一起玩到大,受寨里相同歌师指导。他们四人都有过在珠三角打工的经历,但后来又陆续回到这个山寨里。

如果在珠三角,他们四个只是一个普通的打工仔。在流水线旁边,黑黑瘦瘦的身材,穿上统一的工装,像机器一样不断地重复一个单一的动作。但日渐多起的游客,给故乡山川带来了旅游的商机,他们又回到寨子里,招待主要来自广东的游客。他们脱去在广东工厂的不自信,换上在家乡的从容,又都是个性鲜明的小伙子,眉眼清晰,多很有幽默感,而且,还善于唱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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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庆

从黄岗往南翻过几座山,一阵下坡路之后,就来到建于溪谷的小黄侗寨。这里已经是从江县境内,但黄岗和小黄两村关系密切。当一个村子有节日的时候,另一个村子的人就会穿上盛装、坐着三轮农用车,一拨拨地赶来接受宴请。侗族村寨各有各的节日,而且有意在时间上错开,让周边村寨能够过来一起热闹。

恰逢农历八月十五,虽然侗族人没有吃月饼的习俗,但这一日是小黄侗寨的“传歌节”。每年此时,寨子的戏台上都会举行侗歌比赛。小黄在这一天成为欢乐的策源地,来自周边的黄岗、占里、岜扒等侗寨的人们,会接受在小黄的亲朋之邀,来小黄看侗歌比赛,也到朋友家中宴饮。

其实,在八月十五的前一天,小黄侗寨就已陷入了一种狂欢的氛围之中,村里的主干道挤满人,汽车最好停在村外的停车场。很多人穿上本民族的盛装,脸上洋溢着一种节日才能看见的喜气。

小黄侗寨的人,为了这一天的到来,也做足了准备。其中之一就是杀猪杀牛。全寨600多户人,据说在传歌节期间宰了上百头牛。中午,我们先随着黄岗的吴德珍来到他的小黄朋友家里。在南部侗族地区,家里来客不绝方显主家风范,若只是自家埋头过节,那会被邻居小瞧。因此,我们一到,就受到主家热情款待。

午饭后,小黄的节庆浓度逐步推向新高。寨外2公里处的一个土场,几头来自寨里的牛正在互斗。侗族人和牛的关系很密切,尤其是本地的稻田离不开牛耕。而牛肉也是侗族人节日饮食中的重要部分,除了用牛胃中未消化的汁液来做的牛瘪之外,还有生牛血、生牛肉。而用于斗牛的大水牛,往往隶属于一个宗族,由专门的人来仔细喂养。

晚上,我们又受邀在另一户人家吃晚饭,并在那里遇见前来助兴的邻家女孩潘胜珍。潘胜珍在盛会贵阳的一家剧团工作,平时工作主要也是表演侗族的歌舞。在小黄,传歌节是仅次于春节的重要节日了。因而此次,她为了过这个传歌节,专门回到村寨里。

席间,主家媳妇和潘胜珍一起唱起侗歌。清亮的歌喉,几乎从这山抵达对面山顶,和黄岗的男声劝酒大歌的热烈完全不同,各有各的风味。在小黄侗寨里,唱歌信手拈来,唱起来也无任何造作,一切自然而然。我们不胜酒力、中途退席,潘胜珍吩咐“明天到我家去!”。

传歌节,意思是要将侗歌代代相传。今年的小黄传歌节已经是第21届了,这个村寨里的盛况,并不亚于如今常见的音乐节。在传歌节期间,从江、黎平、榕江、三江等县的200多支侗族民间歌队约6000名歌手,陆续赶来参演。

而节日的中心,就在鼓楼的戏台。当晚,戏台下的小广场簇拥着许多观众。晚上10点,大歌的表演正式开始,幼儿、少年、妇女,不同年龄段的歌队陆续上台,一首接一首,中间偶尔还穿插本村小姑娘们的舞蹈。整个晚会持续到夜里十二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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侗族大歌里,有拟声歌(最出名的是模拟蝉声的蝉之歌),也有叙述侗寨历史的叙事大歌,其中包含讲述爱情故事的大歌。根据唱者年龄性别的不同,也分童声、男声、女声、混声等形式的大歌。

第二天,就是八月十五“传歌节”当日,我们如约来到位于戏台附近的潘胜珍家中。她的父亲,正将本地特有的香料剁碎,次第搅入备好的肉类中。本地的糯米,糯性十足,抓来一把使劲攥几下,口感变得更劲道弹牙。而侗族人对于牛肉的料理,自有一番风味。

外头,小黄的节日浓度又提升了,村寨的小街上人头攒动,路边的摊贩猛增,阳光照耀人们的脸上,男女老少怡然自乐,节日特有的那种喜悦表情随处可见。下午,侗族大歌的表演又将开始。而此时,各户人家的宴请很多仍未停歇。整个小黄侗寨,变成了一席有酒有歌的盛宴。

大歌的旋律体系有着令人震惊的定调准确性。1982上海音乐学院蒋一民在采访后感叹:“侗族大歌是无伴奏的合唱,但歌唱者们不需凭借任何乐器定调,一张口就必然在适合的调上,我曾多次检验,在歌唱者们唱了几个小时后,请他们再唱刚才唱过的第一首,用前后录音一对照,二者调高居然毫厘不爽。”

这种定调的准确性,使得更大规模的合唱成为可能,甚至包括上千人的大合唱。八月十六,小黄侗寨举行千人大歌,震撼人心的演唱将节庆推向最高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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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师

无论是黄岗的小伙吴金龙、吴德珍他们,还是小黄的潘胜珍,他们唱大歌都离不开歌师的指导。侗族大歌,讲究的是“一领众和”,也就是一人领唱,其他人伴唱。多声部和谐配合,像一个合唱团的演唱,但没有指挥和伴奏,而靠的是相互间的熟知和默契。

比如,吴金龙的嗓音较高,但不是每个高音都能唱到位。在某些情况,高音唱不上去,那么其他人听到耳里,就会过来协助,一齐将声音推高。“我一个眼神,其他人会跟着把歌补下去。”

一个歌队的成员,往往是孩童期间就经常一起玩耍的伙伴,在各自父母的撮合之下,组建成歌队。平日里,孩子们听着大人唱歌,耳濡目染久了,自然而然也就会自己唱了。但一个像样的歌队,得选出“领唱”的角色,也就是谁来唱高音呢。这就往往由歌师来提供建议。歌师会根据一个歌队里不同成员的嗓音条件,来建议由谁来做领唱,并且纠正一些唱法,教导一些新歌。

每一个村寨里,都有若干个歌师。歌师是公认的唱歌唱得好的,并且能记下很多的歌词和旋律。侗族原本没有自己的文字,1958年里采用拉丁字母形式的侗文方案,但也并不普及。一些会识别汉字的歌师,会用汉字来拼侗音,以此记录侗族大歌,但能记录的也很有限。此外,现代西方的乐理知识更未曾在侗族地区普及开来,因此民间的传承,也就没法用五线谱等形式来记录和教导旋律。因此,侗族大歌以及其他形式的民间音乐,还得主要依靠群体内部的口传心授,歌师则起到了纽带的作用。

我们在夜里十点,赶到了黎平县三龙村,见到侗族区域著名的歌师吴品仙,她是侗族大歌的国家级传承人。三龙是一个大村,由三个侗寨组成,村里原本有一栋鼓楼失火,在原址上建了一栋两层建筑,作为侗族大歌的传习所。吴品仙虽然70来岁,但她身体健朗,当天还去田地收割稻子,晚上9点多才回到村子。她领着我们前往传习所,一个20来人的男女混声的大歌队正在练习。

我们在三龙村子里,见到了国家级传承人吴品仙,省级传承人吴学桂,州级传承人吴万芬。她们都生长于三龙村,从小属于一个歌队,成年后嫁在本村,至今各自的家庭也相隔不远。

三龙也是远近有名的“歌窝”,并且女声大歌尤其出名。其中包括1964年,吴学桂到北京参加少数民族民歌会演,受到毛泽东主席等老一辈革命家的接见,并合影留念。我们在吴学桂家里,看到那张黑白色的合影,被庄重地挂在厅堂一侧。现在的吴学桂,是省级传承人。

三龙地处较为平坦的地方,河流蜿蜒,水资源丰富,此地的女子也以貌美著称,此地的歌声又有着别处没有的甜脆。传说,明朝洪武年间,官兵将听不明白的侗族大歌和用汉字记侗音的歌书视为禁品,将歌书统统烧掉,更不许侗族人民聚众唱歌。一位名叫四也(也称“四耶”)的年轻歌师,悄悄地挑往远离战乱的村寨传唱,四也每到一寨都要教歌送书。来到三龙时,沉重的歌书压断了扁担。因此,三龙也就成为“断扁担的地方”。

通过这个传说中,三龙相信本村拥有侗族地区最丰富的大歌曲库。而到今天,这些大歌则更多地留存在像吴品仙、吴学桂、吴万芬这样的人的脑子里。作为歌师,他们有使命去教导本村的孩子们学会大歌。而作为传承人,他们也有。作为一种不可捉摸的声音,侗族大歌的保护传承,很大一部分工作就是将这些无形的记忆,传承给下一代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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吴品仙自己也很着急,她还有很多的歌没有教下去。而三龙小学负责“侗族文化进课堂”的吴文清老师说得更为直接:如果不趁着这些上了年纪的歌师还健在的时候,将大歌传承下去,那么将来每个老人的离世,都意味着一部分民族文化的消亡。毕竟,不是每一个时代都会有四也的出现。

比利时钢琴家萨马龙曾将钢琴和三龙侗族大歌进行组合,带来颇为惊艳的演出效果。而国内音乐人吴虹飞,也尝试将侗族大歌搬进北京的酒吧里。现在很多人对于侗族大歌的创新传承正在展开,小黄侗寨的潘胜珍也是这种试验的当事者之一。

这些创新的保护方式,将侗族大歌的形式和功能进行相应的改变。或者配以现代乐器进行伴奏,或者将原来的礼仪功能上,加上更多的娱乐功能。而这背后,是整个侗族地区所面临的巨大的经济社会变迁。

过几天,小黄侗寨的潘盛珍过完节,还会回到城里。三龙侗寨的正在练习的歌队,也会前往贵阳参加比赛。而黄岗的吴金龙们,他们还得打起精神,准备迎接“十一”黄金周的游客。变迁和传承,都正在西南山区里上演。(编辑 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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