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羌笛何须怨杨柳”,羌笛作为羌族人民历史记忆的信物以及日常生活的手伴,存在于唐宋文人的笔下与想象中,...

编者按
“羌笛何须怨杨柳”,羌笛作为羌族人民历史记忆的信物以及日常生活的手伴,存在于唐宋文人的笔下与想象中,成为参与中国古代边塞世界构建的重要的意象。拨开想象的云雾,羌笛在近世也逐渐成为学术研究的对象。那么,羌笛是什么?今日的羌笛正在遭遇什么?吹起羌笛的人,他们又在遭遇什么?
在羌城遇到羌笛
来到茂县之前,我并未见过羌笛,羌笛就只活在诗词间。听我是听过的,当地有一歌手,唤作云朵,歌曲的录制便用到了羌笛。我到茂县县城的时候天色尚早,安顿好住处后,便循路进入坪头羌寨,向人打听龚戴仁老先生(国家级羌笛演奏及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回说已不在羌寨,现下在羌城,只怕当天是见不到了。
羌寨建在半山坡上,七八米高的寨门上悬挂着一颗硕大的羊头。羊是羌族的图腾,就像牛是藏人的图腾一样。在寨子里我看到许多地方都有羊头的装饰,“羌,西戎牧羊人也。”
太阳落了,西边的牧羊人,手持“吹鞭”(羌笛),赶着羊群回家。我坐在从前吹笛人的亭子里,水流淙淙,与一老人叙话。他是羌人,平地的羌族,既不能讲羌话,也不会吹羌笛,只有山里的人还会吹。他认识龚戴仁,说他已八十一,身安体健。
次日一早,我前往古羌城,来到羌王宫。进得厅来,就听到一阵悠悠扬扬的声音,一群人围着龚戴仁拍照。我看得他两腮一鼓一鼓,那笛声便传了出来,却是来自两截短小的竹管,与我平素想象的笛子长短相差甚远,那就是羌笛。羌笛为羌族四绝之一,最具特色的便是演奏时候的鼓腮换气法。
一曲吹罢,龚戴仁坐了下来,游客拍摄完毕离开,我便上前搭话。龚戴仁说,羌笛(zummra)为箭竹所制,双簧双管,五孔,后改为六孔。每年秋冬日取高山箭竹,以阴山与阳山交界所生野竹为好,竹壁质坚且薄,内中空间大,发音清亮,可做笛身。
“别的竹子不行?”
“一般竹子胎壁厚,发声沉闷。”
“为什么不选粗竹子?”
“一口气你能吹得动么?”
若是用粗竹子来做笛身,就要配一对与之相匹的竹哨片,嘴巴却没这样大,容不得太大的哨片。哨片是两截长约五厘米的断竹,一边留节,一边开口。需要一般大小,最后才可吹出相同的声音。“最关键的就是哨片,哨片也最难做,十来个哨片里面也就两三个能用。”龚大爷一面说一面拢了拢火。
每天早晨,推开门,我总能闻到柴火烟气的味道。茂县县城在峡谷之中,两山夹岷江,从低处看山上云烟缭绕,日暮还可看到半山有火红的光。燃烧木柴所散出的烟火香气弥漫在山野之间,而竹枝经火的味道又不同。在高山砍下来的竹子放在阴凉、干燥、通风处一年以上,如此才能保有原材料之品质。
制作羌笛一般选用杆直、筒圆、节长,且首尾粗细相等的箭竹,长约15-20厘米,管口直径1厘米左右。如此,也只非箭竹不可,其他竹子要么长度不够,要么管口直径有余或不足,要么竹壁过厚。
制作之时,先用工具使其固定,用刀将其四面削平,呈长方体状,两管等长,早先用藤条缠缚,后改用麻(棉)线,或胶带、胶水、铜丝,使两管并拢在一处。其后,根据筒管的长短、厚薄及大小测定音准,用烧红的铁丝钻出发音孔,孔洞与孔距必须大小远近精确相等,否则音准不一。
笛管上端装有5—6厘米长的竹制哨片。制作方法有三,其一是在留节一端中间用刀剖开,深以3.5厘米左右为宜,在用刀将与刀口平行两面削平、削薄;其二为略削平一面,穿一面竹壁,纵切3.5厘米左右;其三,用刀削平一面后,反向下刀,切穿一面竹壁,回刀至竹节方向,但竹节处必须连接。此三种方法中,前两种因为演奏时间若长更易粘连,现多用第三种方法制作哨片,但也不如人意。
笛管与哨片制作完成后,将哨片开口一端修整后插入笛管,且哨片与笛管之间应严密无缝。早先羌笛不重装饰,如龚戴仁先生所做羌笛不上漆,无坠饰;而另外一位羌笛制作者王保全先生不但上漆,还饰以红穗子。后者羌笛虽然美观,但据说也是看的人多,买的人少,嫌太贵了(两百左右)。可见,知音难求,也确是懂音乐的人或许喜欢,但懂音乐的人并不多。诚如龚先生所言:“你不爱好音乐你买他作啥子?”但是,羌笛既是唐宋边塞文人的营造的想象,也是今日墨客笔下描述与研究的对象,尤其是在2008年汶川大地震之后,慕名前来的人很多。
龚先生说,成都有一个学音乐的大学生,悟性极好,自学习得羌笛演奏之法。他问我可愿学,我便鼓着腮帮子一呼一吸与他看。我问可是要先练习“吹水”?他说要将水吹得连续不断地冒泡泡,我做不来。电影《百鸟朝凤》中唢呐师傅就先教徒弟用芦管吸水的基本功,吹奏乐器最要紧的是肺活量大。
羌笛的变和不变
鼓腮换气是吹奏羌笛的基本功。鼓腮换气也是一种呼吸的技巧,循环换气,以使得口腔、肺部和腹部形成一个连通器,以鼻吸气,口中吐出气息吹动笛哨。“鼓腮换气就是用一口气吹奏二三十分钟不停歇”。坊间常有“横吹笛子竖吹箫”说法,但羌笛却是竖吹,与侗族笛箫相似。演奏之时,或站或坐,双手持笛,将簧哨含入口中。其实,由于羌笛使用双簧双管,吹奏技巧较多、难度较大,在阿坝州会吹者不过百人,而能掌握羌笛制作技艺的人更是少之又少。一般来说,会吹的人不一定会制作羌笛,但是会制作羌笛的人一般都会吹。
再者,由于竹制哨片入口之后,受潮,或沾唾液,容易粘连,不能发音,或发音不准,必须用火烤干才可再用。因此,对于羌笛哨片的改制一直在进行,龚老先生认为应该用铜来代替竹制簧片,如此就可解决竹制簧片入口沾水汽后粘连的弊病。据其所言,早年有一家上海的器乐厂来做过考察,但是杳无音讯。他知道葫芦丝的簧片便是铜做的,但是不知道如何借此去改进羌笛。我与他看芦笙的簧片,并请他试吹芦笙。他此生从未见过芦笙,竟不知芦笙在呼吸之间都可发音,一时眉开眼笑。在后来的谈话中,他屡次谈到苗族芦笙的奇妙,并嘱咐我回京后可托人着手研究羌笛的簧片制作。
前述,由于羌笛簧片为竹制,发音不稳定,且制作不易,如若以铜制簧片代替,就可一除积弊。这也是当地羌笛制作与演奏两派——龚派与何派——共同的心愿,但不知是技术不达标还是其他原因,簧片的铜造改革计划一直在搁浅。按龚先生的说法,有人觉得如果改制后,就不是原来的羌笛了,那么叫它什么呢?也有一种说法是,要保护,不要开发。龚派传人杨八零是凤仪小学的音乐老师,在学校教羌笛演奏。他说:“一把羌笛两百来块钱,对很多学生来说,还是太贵了。如果能把笛管做成塑料的,哨片用铜来做,就可以节省成本,五六十块钱就可以买到,学生也能接受,学的人也就多了。”
那么,什么是传统的羌笛?龚先生认为,骨笛是羌笛前身便是胡拉硬扯,那哨片却也是骨头做的么?双簧双管也有一千年的历史了,至今没有变化,后人都不曾进步。他如今在六孔之上又多开两孔或三孔,并且在笛身后面开一孔或两孔。他的改造是想要发现羌笛的可能性,羌笛需要改造,而不只是吹老调子。但是,据龚先生所言,上面(旅游公司)要求为游客表演只可吹老调子,山歌,不能吹外面的调子。这似乎也是某位权贵的意思,以古老羌笛吹古老调子,便是传统在传了。
在景区工作的龚先生不做羌笛,他的工具都在家里。“上山一趟要四五天,要自己带粮食。”“何以不找年轻人代劳?”我问,“他们找的不行,喏,你看,这就是他们拿来的。”他指着桌子上插的那一捆竹子对我说,“皮太厚了”。虽然是箭竹,但并不是高山上的箭竹,也是现在用来制作大多数羌笛的材料。那么,倘若执意要求原材料为箭竹的话,那么是否应对竹子的产地同样苛刻?
杨八零与其学生以师徒相称,他以在凤仪小学无人不知羌笛为傲,这是他的功劳。在学校,他将羌笛演奏法按课时教授,运用现代音乐的教学方法,改变传统师徒之间的口传心授。其实,他的羌笛演奏也并非自小习得,而是在师专毕业后方才拜师学艺,因有音乐的基础,所以学来也快。但是大多现世的羌笛演奏者并不能识谱,龚戴仁先生是个例外。他用改制后的羌笛为我演奏《洪湖水浪打浪》和《我是一个兵》,他说:“看来羌笛并不是只能吹古调子,还可以吹外面的调子嘛。”经他改制的羌笛,后开两孔,为拇指所控,前七孔,双管共计18孔洞。他的愿望是羌笛可以上舞台,也即是可与其他主流乐器合奏,而不只是和羌族口弦。
龚先生是极想为羌笛做点什么的,然而一是年纪大了,二是没人支持。所幸,后继有人,且羌笛的传承情况可喜,学习的人很多。此外,在羌笛受到各方重视的情况下,羌笛因地域或传承人而产生两大流派,且各自为阵,也即是说羌笛的传承与保护步入正轨,甚至是大家争着抢着去保护羌笛,去宣传羌笛,那么对羌笛的传承与保护来说便是好事。
羌管悠悠——活在诗与诗人之间
从前,勒布寨的羌族同外族争夺山林,由于信路不通而损失惨重,苦无办法。有一日,全寨人正在吃晌午饭,不知从哪里传来阵阵乐声。众人好奇出寨寻觅声音所在,远远看见半山腰有个小伙子在吹一只用两节竹管做成的笛子。不一时,只听得山头上又传来同样的笛声,却也是另一个小伙子在吹同样的笛子。恰在此时,有人发现外族人冲向勒布寨,便抽出随身短刀迎战,大败来犯。村寨之人为表感谢,请二人咂酒,二人说:“我们是天王派下来的,你们不要感谢我们。就是因为天王看见他们来犯,要我们赶紧吹起来。此后,你们就用这个笛子报信吧。”
这段传说喻示羌笛是羌族人民艰难迁徙、浴血奋战、悲壮历史的工具。当然,羌笛的缘起说法还有其它,比如恋爱说。话说,远古时代,天王派了一男一女来到人间,男人叫杨宝,女人叫歌布,住在河两岸。住在河西的杨宝发明了羌笛,河东的歌布创制了口弦,两人隔河笛弦相和,以寄相思之情,后来溯流而上,终于相会。如此,羌笛还是作为通讯的工具,只是此时可表情达意了。
唐宋文人以羌笛意象入诗极多,尤其是唐诗,竟有一百多首涉及羌笛或笛。“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王之涣《凉州词》传诵极广,今人知羌笛或源于此,但只闻其名,不辨其形,不知其声。羌笛在边塞诗中所营造的意象,多是哀怨、悲婉、凄凉,使人闻声神伤落泪。但在彼时,羌笛或还只是作为异族的乐器,为边人所喜。诗人在写羌笛之时,多身处塞上边关,应景感怀,有诗云:“莫吹羌笛惊邻里”。羌笛因其独特音质而进入诗人群体的共同情思映射之中,此恰与羌笛的战争与爱情之说相契。
王维在《送元二使安西》一诗中有“西出阳关无故人”之慨,这个“故人”并非只是旧识相交,其实也在暗含西出阳关后所见风土人物各异,若此时羌笛声起,便是边关塞外,听之思乡情切。如此,羌笛所出塞外,宋人胡仔所编《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四云:“笛者,羌乐也。”汉代马融《长笛赋》:“近世双笛从羌起,羌人伐竹未及已。龙鸣水中不见己,截竹吹之声相似。”清人段玉裁《说文解字注》:“近世双笛从羌起,谓长笛与羌笛皆出于羌。汉丘仲因羌人截竹而为之。”
羌笛常见于在文人笔墨中,但竟在羌地流传至今,不可不谓之奇绝。而其源头,学界普遍认为羌笛最先并非竹制,而是鸟兽骨头所做。张定邦在《羌笛源流考》一文中便持此观点,在考古学的证据支撑下,还原以畜牧为生业的羌人在吃肉吸髓的生活经验中,发现骨管吹之可发声,因而“先创造了骨笛、骨哨”,其后才以竹管相代。这样的说法,也获得羌民族文化精英的集体认可。随着与周边民族交往加深,羌笛传至中原地区,并在不同地域文化氛围中形成各类形制,如后世南北笛乐器实为羌笛的分流。
羌笛何须怨游人
龚先生每日在震后才修建的古羌城里工作,早上七八点报到,然后坐在长椅上烤火、抽烟,等待游客。他每天还是在吹古老的调子。他说,只有导游叫他吹,他才能吹,导游没有叫他便不能吹,吹了影响导游的工作。人多不吹,人多声音也杂,吹不好。但其实,人多的话,拍照的时间就长,耽误导游工作的进度(每次讲解半小时)。有时,导游为了节省时间,在将羌笛的解说词讲完之后便带队离开,声言可在广场观看羌笛演奏,在那里也有一位羌笛演奏者。龚先生的月工资1470元,今年下来,可能景区就不要他做了。毕竟年岁大了,但他每饭必酒,健步如飞。
他穿着自备的羊皮褂子,打扮得像是一个羌族,王明珂先生在《华夏边缘》一书中就记录过这种装束。我们一处说话,也成为游客的拍摄对象。早先,我问他是否有人愿意来学羌笛,他误会以为我说的是游客,连连摆手。我和他坐在长木椅子上,烤了三天的火,说了三天的羌笛。他说我们的谈话是“吹牛”,牛吹完了也就下班了。景区为其规划的位置在羌王宫二楼大厅,我们坐的长椅前是一张油黑的方桌,桌子上摆着一个工具箱,工具箱上插着一捆用来做羌笛的箭竹,而正前是一个陈列羌笛的玻璃柜台。
我每次看他站起来,吹一曲老调,而游客一拨接着一拨来,全听着同样的曲子,而对他们来说便都是第一次。游客通常在听曲的时候或拍照或录像,听完后或有稀稀拉拉的掌声,或扭头就走,非长假期间多是中老年游客;也有听完之后称赞的,但是寥寥无几。一般而言,在经过导游介绍后,与龚先生交流的人很少。也有游客出言不逊,龚先生学着说:“吹的是什么?呜呜哇哇的。”他学得气愤,“国家重视民族文化,不然搞这些做什么?”他侧着身子问我。
他已八十一,他希望还可以多出去走走,他还有改造羌笛的心愿。我不知道在他为游客吹奏羌笛的时候心里想些什么,也许是一截往事,也许是他的房子,也许是他的羌笛,也许只是酒。临别,与古羌城景区雇来的几位老人吃饭,举杯饮酒,兴之所至,说天谈地,他们活到古稀耄耋却什么没见过?死生只怕也都在荡于群山的悠悠羌管之中了。(编辑 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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