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求的等待

朱生坚

想来想去，勉强以一言蔽之，禅可以说是一个既开放又封闭的意义系统——相对于语言、逻辑之类的符号系统而言。

说它开放，因为禅不脱离日常，可以跟生活中各个方面的活动结合起来，直如盐溶于水。简直没有什么小到它渗透不进的，也没有什么大到它容纳不了的。说它封闭，因为对于我们这些门外汉来说，它好像很熟悉，却又很陌生。好像谁都能说上几段公案，搬弄几句话头，可是自己分明知道，连它的外墙还没摸到呢。

《学箭悟禅录》的作者欧根·赫里格尔是德国的哲学教授，1920年代在日本任教之余，学习弓道六年。他的体会是：“禅宗跟纯粹内省式的神秘主义相似。除非我们直接参与、进入神秘的体验，否则，不管怎样转来转去，我们仍然是站在门外。”而且，禅宗有它特别的验证机制，不是凭着天资和努力，就能自学成才，自立门户，必须经过老师的印证，才算入门。

另外，赫里格尔也体会到了，禅宗有很强的实践性，必须不断修习，潜移默化，然后，“开始过一种不再是他日常的、个人的生活”，即便在外表上看不出有什么区别。禅宗的修炼当然也有静坐、冥思，同时，更重要的，在于具体的活动之中，包括插花，喝茶，或者扫地，做饭——弓道是其中之一。“可以这么理解，弓道很像是学禅的预科学校，因为它使初学者通过自己的双手对那些原本不可理解的事件获得更加清晰的了解。”

本来用于打猎、战争的射箭，变成录入《礼记》的“射仪”，就变成了一种严肃认真的游戏，一种政治性的、社会性的礼仪，含有公共表演性质。到了弓道，又变成了个人的、自我的修行。跟射仪一样，弓道也有一系列规定动作，包括上场、退场的仪表和步法等等。那真的都是套路，略过不谈。当然，这并不表明它们不重要。

不妨直接进入弓道的正题：首先，拉弓。

弓道之所以为弓道，当然要求不同寻常的拉弓方式。经过好一番勤奋练习，赫里格尔仍然做不到弓道老师所要求的“神意拉弓”：把弓完全拉开，保持那个状态，肩膀和胳膊却处于放松状态。终于，阿波研造大师告诉他，关键在于调整呼吸，并让它跟拉弓与射箭的整个过程配合起来。今天的读者看到赫里格尔在书里详细记录他练习呼吸的过程和体会，或许会莞尔一笑。身处全球化时代，我们已经习惯于东西方文化相互之间细密渗透，实在无从体会将近一百年前这位德国人在日本的那种惊奇感受。

虽然我们同样无从体会，但是，可以料想得到，这样拉弓，用于狩猎和战斗，也是实用的吧。可想而知，越是技艺高强的弓箭手，越是能够在紧张激烈、令人血脉贲张的猎场或战场上，保持一种冷静的、看似放松的状态，因为他们把注意力完全集中在自己手里的弓箭上了。这种状态，近乎禅的境界。其他行当，到了一定的高度，也是一样的吧。

扯远了，回到正题：然后，放箭。

这成了赫里格尔的一道难关，因为阿波研造大师的要求竟然是：“不要去想该怎么做，不要考虑怎样去射。……不要有意张开右手。”也就是拉弓之后，保持静止状态，一直等到箭自己“脱手而出”。

“那我该怎么办呢？”我若有所思地问道。

“你必须学会正确地等待。”

“怎样才能学会呢？”

“你要放下自我，毅然决然地舍弃自我以及一切属于你的东西。除了无意的紧张，什么都不留下。”

放下自我，这是禅宗的基本要求。它已经成了一句口头禅。真正做到——准确地说，只是在意念中——完全放下，舍弃自我以及一切属于自己的东西，实在太难。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自我更加冥顽不化的东西了吧。

另外，赫里格尔无法放下“射中靶子”这个目标，无法进入“没有任何特定的东西需要思考、计划、力争或期待”的状态。这种状态对现代人来说，不啻于脱胎换骨：他们已经习惯于预设目标，进行筹谋、规划，进行准备、实施，最终实现目标。所以，赫里格尔进退失据，不是太早就是太晚，无法做到正确放箭：“一达紧张，箭便脱手，要像积雪滑下竹叶那样，在箭手连想都没想之前箭便射了出去。”而在积雪滑下之前，竹叶并没有抖动，只是承受着积雪的重压，越弯越低，用大师的话来说，“在最紧张的点上等着”。

赫里格尔用了三年时间，还做不到让箭“脱手而出”。他开动脑筋，用自己的方法练习，小心谨慎地松开右手手指，让箭平稳射出，看起来“出乎意料地成功”。不料，他的“成功”引发了一场小小的风波：大师看穿了他的伎俩，一度拒绝继续教他。

回到大师指引的路子上，赫里格尔日复一日练习。进入第四个年头，他几乎放弃了学成弓道的目标：“我一天天地生活着，尽量做好本职工作，终于不再为最后几年我所有的努力都变得毫无意义而感到惋惜。”正是在这种“无求的等待”之中，有一天，他的箭射出去了，而他全然不知它是怎么放出去的。大师对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他成功了。

又过了一段时间，赫里格尔才能自行分辨射得成功与否。至此，他颇为感慨：“成功不成功具有很大的本质区别——一旦经历过就不可能不注意到。”在这之后，还有别的学习内容，比如射靶子，其中也有一些神奇的东西。但是，与拉弓、放箭相比，那只是行百里者的最后十里而已，虽然这十里也能当五十里看。

只有在放弃成功的念头之后，才得以成功。这会让人有所触动吧？同样触动人心的是那种“无求的等待”。它让我想起西蒙娜·薇依多次说到的“期待”，“无对象的渴望”，只是时刻保持警醒，就像守夜的奴仆，随时准备为主人开门。我们知道，这是很难的。(编辑 李二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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