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力月
上个月女儿的几个发小家庭相约聚会,因天气炎热放弃户外活动,但城市里老少咸宜能呆一整天的室内场所实在不多,最后大家决定找一家亲子餐厅,孩子玩耍、大人吃喝,热热闹闹地打发一天。于是我上网做功课,搜到一家口碑好价格也不菲的亲子餐厅,仔细研究了一下,发现它的口碑与价格主要来源于能为孩子提供一块“有特色”的泥坑,孩子们可以在这个据说“自然化”程度很高的泥坑里恣意体验“玩泥巴”的乐趣。这件事触发了我近几年最不舒服的一根神经,这种不舒服不仅仅在于倒回去几十年唾手可得的日常今天要来买,更在于这种买来的体验已抽离了它原本依托的生活空间而蜕变为一个游乐项目,而一个个这样的项目又构成了孩子们新的日常。所以尽管常有人感叹今天的孩子多么幸福,他们可以轻易得到许多过去我们想也不敢想的东西,但我仍是止不住地觉得这样的人生不过是一堆装模作样的塑料花。
初为人母的这几年我常为今天孩子们的生活由衷地感到无趣,他们的生命体验被各种煞有介事的讲究设置了无数的边界,然后再由各路看不见的手塞满大同小异的内容。他们看似选择很多,但满满全是套路。有专门的课程教你喜怒哀乐,如果你被允许撒丫子乱跑,那也是因为老师正好教到“释放天性”。成人不断地为孩子们搭建各种人造世界,回避真实人生的喜怒哀乐……这是我在读到《给孩子的故事》以后更加确认的事情。
今天,在各路看不见的手塞进孩子生活的诸多内容中,阅读似乎算不上特别重要的选项,大概一方面因为今天许多读物充其量不过是消遣娱乐的一种,另一方面阅读往往被处理为青少年应试辅助的一项任务。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给孩子的故事》是一本全然不同的读物,它要重建阅读与人生的真实关联,但这种关联并不指向故事对人生历程的预言,而是指向孩子体味人生的方式与能力。
按照人们习以为常的标准,《给孩子的故事》里不少篇章恐怕并不太适合孩子们阅读,尽管主编王安忆设定的读者年龄在10-15岁左右。可因为它们不够简单也不尽然美好,更重要的是,太过写实,毕竟人们已习惯了孩子们的读物应当抽离时空背景,充满拟人化的动物与死而复生的公主,但《给孩子的故事》完全不是这样的内容,它们来自于具体的历史时空,有着曲折细腻的人生体验及心路历程,有简单有复杂,有美好也有不堪。成年人总认为孩子无法理解这样的故事,却忽视了每个人自从来到世上分秒都在经历悲喜交加的人生。
孩子不是另一个物种,他们只是人生的一个阶段,拥有同样起伏的经历与丰富的情感。成年不是瞬间发生的事情,所以阅读也应该细水长流,互相的意义才可能激发出来。这大概是王安忆不认可文学分出儿童和成人两类的原因,她说文学就是文学,不应该分得那么清,文学本身就是青春的读物。
有意思的是,王安忆所选取的这25个故事按作者的年纪排序,从年长到年轻,横跨了足有半个世纪。虽然这些作品发表的时间大多集中于上世纪80年代以后,但就内容情节来看,鲜有以他们写作的当下为背景,而多是忆往昔岁月,真实或虚构,因此普遍远离现在孩子们的生活与认知,毕竟今天无论城市还是乡村都已不是那个样子了。我猜王安忆拉出这段距离或许是有意为之,因为当下生活前所未有地扁平化,走红的人生哲学都拒绝回望,不断地要求人们与过去做各种切割,同时,也不必与未来有什么真正的牵扯,人们只被鼓励活在当下。而对于人生经历本来就尚未丰满的孩子们来说,天然切割的生活更容易变得理所当然。可人生哪是这个样子?!那些真实的褶皱不会凭空消失,文学的意义就此产生,所以王安忆在前言中写道“得让他们把过来人放在眼里”,不是优越感使然,而是希望为几乎已经对逼仄及钝感习以为常的孩子们打开一些被遮蔽的视野,把生活立起来。
尽管王安忆认为为书选目是一件“冒失”的事情,“极可能有更好甚至最好的篇章遗漏”,但这25个故事还是基本涵盖了亲情、友情、爱情、生命、死亡、成长等一些重大的人生主题。她为该书设定的读者年龄大致在一个承上启下的位置——承接幼年,迈向成年。这是一个很重要的考量,因为今天对于许多孩子来说,他们的整个故事阅读生涯随着幼年绘本阅读的结束就基本结束了。一方面,繁重的学业要求常常将故事阅读划入耽误时间以及不务正业的范畴,另一方面,图像化、影像化的直接冲击不断地挤占甚至消解文字阅读的空间。这样一来,不但如王安忆所说“现在人阅读少,30岁也非常幼稚”,而且由于阅读的减少,孩子们可能会走到某个时刻感觉自己是被突然扔进这一系列重大人生主题,缺乏思想准备。因为阅读所提供的见识、要求的思考、提供的抚慰对于人的成长来说是一种无可取代的铺垫,它也许无法直接解决问题,但在人们面对许多问题时能够提供一些软着陆的可能。从这个意义上来说,王安忆为这个年龄段的孩子选编故事也是一份弥合成长断裂的努力。
有人说这本书里有些故事因其特定的历史背景及表达方式会让今天的孩子难以理解也难以共情,但他们没有意识到的是,能够接受买来模拟自然的泥土却不能接受真实存在于自然环境中的泥土本身之吊诡,所以这种阅读的“不适感”恰恰是很可贵的,对孩子们来说,可以不必立刻消化,也可以慢慢体味,但没有它就没有自我询问的机会。尤其今天大量的读物都在以最大公约数的原则写作,不断强化你的自我感觉与无可救药的偏见,他们也在讲故事,但只讲你想听的故事。而孩子早就包裹在这样的成人法则中,不再想和这个世界谈谈。
于是人生的很多细节渐渐消失,复杂的面向渐渐化约,人生变得很容易归类,无能为力的部分就毫不犹豫地抛开。今天孩子们的父母大约是成年以后才变成这样的,可未成年的他们今天正在变成这样。不知道这是不是北岛策划“给孩子系列”的焦虑所在,但王安忆说“我要的是一种天真,不是抹杀复杂性的幼稚,而是澄澈地映照世界,明辨是非”就是《给孩子的故事》意义之所在。(编辑 李二民)
21世纪经济报道及其客户端所刊载内容的知识产权均属广东二十一世纪环球经济报社所有。未经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使用。详情或获取授权信息请点击此处。
分享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