荥经砂器: 每一次开窑,都是火与土的新生

21世纪经济报道 余婷婷 雅安荥经县报道
2017-12-20 07:00

川端康成在小说《千纸鹤》中,写到了一只历经几百年,从众多茶人手中传承下来的茶碗,朴素而润泽,白釉处用黑釉描绘了嫩蕨菜的图案,极衬乡村的情趣,用它喝绿茶,就像春天萌发的翠绿。这种茶陶与我们光泽流转的瓷器不同,纹样简括,厚而温润。

在中国西南的雅安荥经县,流传着一种朴拙的茶陶,尽管工艺、色泽不尽相同,但温厚自然的气质与志野陶有异曲同工之妙,这便是荥经砂器。

砂器是陶器的一个分支,从太行山以西到江南水乡,许多地方都有生产。“东有宜兴紫砂,西有荥经黑砂”,乌黑朴拙的荥经砂器,常与宜兴紫砂并提,其工艺历史可以上溯至两千多年前,因为时间的打磨,生出沉甸甸的文化力量。与宜兴紫砂不同,荥经砂器主要用途是炊具,一壶一罐,皆为寻常人家的实用之器。

春华秋实,今年秋天,锦绣团队再次出发。走进荥经砂器的故乡,我们分外庆幸,匠人们在坚持,也在创新,为这门古老的手艺问路。“从生活里来,到生活里去。”是他们给出的回答,而这与锦绣坚持的理念亦不谋而合。

【一】

深秋的清晨,我从雅安前往荥经。灰白的天空,云如水墨氤氲,不时飘落细密的雨丝。山谷里腾起白雾,空灵,飘渺。八十年前,画家齐白石到荥经,为清润的气候所醉,即兴刻印“家在清风雅雨间”。

古城村在县城以西的一座小山丘上,青衣江支流荥江的南岸。108国道从村中蜿蜒而过,数十户民居沿坡道依次排开。因为雨水丰沛,各家都在门前搭了雨棚,彼此连成一片。雨棚之下,一眼望去,整整齐齐摆放着乌黑的瓶瓶罐罐,绵延一公里多。

曾庆红的店面在道路的中段,穿过展示厅,经后院,绕过烧窑的石棉棚,一栋五层楼高的水泥房子在小路右侧,这是曾庆红的作坊。房子尚未竣工,只简单地刷了清水泥。二楼正中的房间里,借着一盏白炽灯,曾庆红右手持一把刷子,正在给一把茶壶“抛光”。随着陶胚的旋转,女子头发做成的毛刷扫过茶壶凹凸不平的边缘,即刻变得光洁、细腻。尽管看似并不复杂,但制作一把精美的茶壶,即使天分好的匠人,至少也需学艺三年。

古城村的人家,上溯三代,都有做砂器的经历。曾庆红的父亲是做砂器的,祖父也是,祖父以前烧砂器的土窑就在作坊的后面。他和哥哥从小耳濡目染,12岁便开始捏泥拉胚。

陶器或许是人类文明史上最神奇的创造了,它不专属于任何区域。迄今为止,世界上还没有一个不制造陶器的部落。早在新石器时期,中国古人就学会抟土为陶。数千年间,工艺缓慢演变着,逐渐出现彩陶,东汉年间出现釉色细腻,光彩润洁的瓷器。砂器属于古代陶器的一个分支,因为原材料与烧制工艺与陶不一样而自成一派。从太行山以西的平定,到东部的江南水乡都出产砂器,因地域不同,取材不同而不尽相同。

在砂器之中,“东有宜兴紫砂,西有荥经黑砂”流传甚广。若以历史而论,宜兴紫砂确切的只能追溯至明晚期,“窃仿老僧心匠,亦淘细土抟坯”,而古城村考古发掘的秦汉墓葬中,有不少生活陶器,制作原料、方法、火候等,都与砂器极为相似,将荥经砂器出现的年代推至两千年前。

“我们小时候,洗脸用砂器,洗脚用砂器,炒菜、炖汤、种花,无不用砂器。”曾庆红的记忆里,直到八九十年代,尽管略显笨重,巴蜀家家户户都有几个砂罐。“古城烟雨”曾为荥经八景之一,传说诸葛孔明南征屯兵于此,布下八阵图御敌,每当军营升起炊烟,渺如烟雨。其实这一景观应是烧砂器时袅袅升起的烟幕,远观似雾非雾,似雨非雨。

砂器供需两旺,手艺人的收入十分可观。读完中学后,曾庆红就回家从父业做砂锅。1989年,曾庆红的父亲在国营砂器厂的背面挖了一口馒头窑,开办了古城第一家私营的砂器厂。在此之前,由20户个体砂锅生产户在1958年组成的国营砂器厂已经维持了41年。曾父开先河之后,古城村的砂器厂如雨后春笋,老手艺人纷纷重操旧业,作坊一度达上百家。

2004年,国营砂器厂倒闭了。那时候,砂锅需求已经萎缩了许多。尽管新婚燕尔,日子却过得捉襟见肘,“经常睡到半夜,起来捏几个罐子或茶壶。”有一年腊月,家里只剩7块钱,曾庆红巴望着烧一窑砂器过春节。连日阴雨涟涟,捏好的胚一直没干透,但情急之下,他还是选择下窑烧制,结果所有的砂器全部烧裂了。“我一般不哭的,但是那天没忍住。”他沉默了片刻说,“你看,这就是烧制砂器,全然不受人的情感控制,自有它的生命规律。”

荥经盛产原煤和兰花,几年前,采煤、种兰花都成为炙手可热的行业。砂器行业疲软之下,许多砂器匠人转行,作坊骤减。他的父母去世的早,曾庆红没有去凑热闹,接下来父亲的担子,一窑一窑,沉默笃定地烧着黑砂。

2008年,汶川地震那一年,荥经砂器烧制工艺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曾庆红成为三个省级非遗传承人之一。

【二】

一间简易的砖房里,直径近两米的盖子如馒头一般扣在地上,火舌如霞光一样从底部喷出。等待开窑的时刻,氛围如同大考前夕一般。

一小时后,一根木杆缓缓将“馒头”吊起,通体透红的砂锅在火光中诞生,一股热浪扑面而来。旁边有一座深坑,窑工迅速地倒进锯木屑,再覆上一层炭。这时候是最繁忙的时候,身着单衣的匠人带上斗笠,披上隔热披风,用一根铁扦将砂器挑入坑中,燃烧的火焰窜向空中,滋滋作响。这种古老的烧窑方式,已经延续了两千年。

烧窑或许是所有陶器的精髓,火与土的艺术在这一刻展示出壮丽生命力。但在砂器制作工艺中,采料、粉碎、搅拌、制坯、晾晒、 坑烧、呛釉、出窑,每一步都有它的路数和智慧。

曾庆红家门口是一片田野,稻谷收割过的土地裸裎着,显得有些凋敝。几堆黄白色的泥土自然堆放着,接受风吹雨淋。这就是制作砂器的原料之一白善泥。

“我现在屯积的泥,够用200年。”曾庆红说。荥经砂器,独产于方圆不足2公里的古城村,这与当地的土壤密切相关。白善泥有个别名叫观音土,可以食用,在大饥荒的年代,救过很多人的命。

荥经砂器最为独特之处,是在原材料中掺入未烧透的煤渣。采料时,先将风侵雨蚀的白善泥碾磨细,用筛子反复筛,依据器物的功能,决定筛得多细。然后把煤渣以同样的方式处理。将二者以一定的比例混合,放入泥凼中炼泥,即搅拌均匀。煤渣的比例根据制作的器物的精细程度不同而不同,茶壶要求细腻、光滑,煤渣要少,砂锅、药罐煤渣的比例就高达一半。

十几年前,作坊里的泥料炼制还是采用光脚踩踏的方法,人凭感觉拿捏力度,挤出其中的气泡,减少孔隙。“十几岁时的冬天,外面飞着雪花,双脚踩在泥里,一边踩,泥水一边结了冰,两只脚冻得通红,踩到后来都没有知觉了。”曾庆红捏了一把白善泥,淡然一笑。如今,炼泥已交给机器。

泥料炼制好后,需要自然阴干,阴干的时间长短受天气影响很大,短则一周,长则达一月之久。

泥料阴干到便于塑形的状态,便是拉胚的工序。和烧窑的“热烈”、“粗犷”相比,拉胚细致如泥上绣花,也最考验匠人的技艺。至今,荥经砂器仍保留古老的塑形方式——基本不使用模具,壶是否圆润,线条是否流畅,器形是否优美,全凭匠人的直觉。

原胚做好之后,还要经历阴干与反反复复的修理。一些器物上面,还会加上装饰物,比如砂锅上装龙头或者金鱼,表面贴上祥云等。

最后便是烧窑与取釉。荥经雨水丰盈,空气湿润,只有阴干到胚恰到好处,才能入火烧。烧窑烧窑要看“天时”,因而具备仪式感,如同农民期待丰收一般。荥经砂器的窑是土坑窑,俗称馒头窑,通常会有烧焙的坑和一个还原坑。烧焙坑总共分为三层,最底下一层放置燃料,最早先用稻草,如今已经是柴火,烧制时用鼓风机吹入氧气。第二层是竖着排列的瓦片,瓦片上铺一层煤,砂器置于煤上烧制。因为瓦片的缘故,使得砂器受热不均。不确定产生美,受热不均造成了窑变,同一个砂器上,会产生不同的颜色,从砖红、土黄到银灰,随机变化,也就催生出了一些少见的“珍品”。

依旧是因为掺入了煤渣的缘故,与大多数制陶技艺不同,荥经砂器的烧制时间极短,仅需一小时,取釉也不过两小时,而宜兴紫砂烧焙的过程便需24小时。

据曾庆红介绍,荥经砂器最独特的地方在取釉:如果砂器在空气中自然冷却,便不会呈现常见的黑色,而是赭红与棕黄之间变化;直接放入还原坑中,加入木屑等,便会呈现金属的光泽;按照更传统的做法,烧制时便将砂器放入密闭容器中,则会形成深沉的黑色。这一过程不可人为控制,浑然天成——偶然性正是造物的神奇之处。

【三】

近黄昏时,曾庆红带我爬上了房顶,整个古城村一览无余。不远处的菜地里,一位穿着红衣服的女人,正在俯身劳作。荥经旧时称严道,那条田埂便是严道古城的城墙遗址。紧贴着他家的一条小路,如今摆满了粗黑的砂锅,历史上的茶马古道打这里经过。

盖这座房子打地基的时候,工人们挖出了大量陶器的碎片、磨得光润的石板路以及一些生锈的马蹄铁、成簇的拐子窝。小路蜿蜒,消失在大相岭层叠的山峦之间。

雅安的蒙顶山是中国最早有记录的产茶区。大约在两千年前,雅安的茶叶就已经沿着这条路,被运往大渡河以西,经康定、昌都到达拉萨,翻越喜马拉雅山脉到达不丹、尼泊尔、印度。因为牦牛是主要的运输工具,这条路也被称为牦牛道。自唐代茶马互市之后,延续到明清、民国,一直作为汉、藏之间的“官道”。这条蜿蜒在高山峡谷之间的道路,也被称为茶马古道的滇藏线。

文明的交融与物质的互通,在荥经留下的印记还不止如此。公元前122年,张骞出使西域归来,称自己在大夏国时见到了蜀布、邛竹杖,“吾贾人往市之身毒国 ( 印度 ) ”,由此断定西南有一条通往印度的隐秘民间商道“蜀身毒道”。这条古道在西汉中期以前已经存在,被历史学家称为“南方丝绸之路”,它从成都出发,在雅安与茶马古道融合。

马蹄得得,铃声悠悠,蜀锦、邛竹杖、雅安的藏茶,源源不断地被运往远方,而复杂多元的文化,也伴随着物质的交往而踏上苦旅。那些粗粝乌黑的砂器,用一杯热茶、一碗温热的雅鱼,慰藉着风尘仆仆的行人。

在古代,茶马古道与丝绸之路都是一条艰险万分的道路,所以在敦煌,对前路心怀恐惧的人们,才会虔诚地开凿出如此规模宏大的佛教石窟。作为丝路的驿站,往来的主要是背夫、马帮,加之地处西南一隅,少了中原文化的影响,更无文人参与创作、歌咏,荥经砂器鲜有人文气息浓郁的精致,多为普通人家的炊煮用具。“煎药不变性,煮饭不变色,炖肉不变味,煮茶不变香,栽花不烂根。”荥经的砂器,就是与人的生活日日厮磨之中,浸润着人间烟火气息。

清人王登在《荆溪疏》中论述宜兴紫砂时曾记载,蜀山黄黑二土,皆可陶。陶者穴火负山而居,累累如鬼窟。以黄土为胚,黑土傅之,作沽瓴、药胪、釜、鬲、盘、盂、敦、甑之属,鬻于四方。”他所指的便是荥经的砂器,所提的用具均为炊具。“负山而居,累累如鬼窟”既是说烧窑的特色,也隐约透露出荥经匠人清苦辛酸的生活图景。

宜兴紫砂则截然不同。早在北宋仁宗时,进士梅尧臣便有诗云:“小石冷泉留早味,紫泥新品泛春华”,欧阳修亦有“喜共紫瓯吟且酌,羡君潇洒有余清”之句。如此看来,紫砂茶具在北宋时期已流行于士大夫之间。因为他们喜爱与把玩、吟咏,宜兴紫砂名师辈出,工艺不断改良,器型雅致新颖。到明时期,连才高气傲的徐渭为求紫砂壶从绍兴跑到宜兴,写下“青笼旧封照谷雨,紫砂新罐买宜兴”之句。“供春之壶,胜如金玉”更透露出紫砂匠人的地位。

【四】

曾庆红的砂器作坊,共有近20名匠人。因为纯手工制作,产量很低,即使全年无休,也不过能生产两万件砂器。“如果只做数十元价格的砂锅,吃饭都成问题。“荥经砂器的出路在哪里?是这几年曾庆红追问得最多问题,“闭门造车肯定不行的,要开门把新的观念、设计引进来。”

曾庆红给四川工艺美术学院的杨家明留了一间工作室,就在他的隔壁,虽然简陋了点,但搭建了工作台,并摆上了紫砂茶具。1993年,清华美院雕塑系毕业的杨家明回到故乡成都,潜心四川的传统工艺美术研究。他们两人相识于2014年,杨家明来砂器作坊调研,相谈投契。此后三年,杨家明会不定期到他的作坊里做一些砂器。他带来的设计理念、技艺创新以及关于文化传承的观念,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位传统的手艺人。

曾庆红拿起一把茶壶,泛着金属光泽,壶身粗糙质朴,并不是规整的圆弧面,而是有错落的凹陷,壶柄如枯枝状。自然的肌理与特别的设计,让壶具备现代感的审美,这茶壶便是他从杨家明那里学来的。“这里参考了人体工学原理设计,壶的握感十分舒适。”这一把茶壶的价格,是砂锅的数十倍。

在宜兴,砂与茶可谓相伴而生。荥经砂器具备独特的透气、保温的性能,冲泡藏茶、红茶可使茶香充分发散,茶汤浓郁,入口顺滑蕴藉。近年来,荥经的砂器匠人均效法宜兴,通过与茶结合,创新茶具,寻找黑砂茶具的“灵魂”。

不只是杨家明,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参与到了荥经砂器的改良设计中,使之与现代人的审美契合。在做砂器之前,学工艺美术出身的叶晓做了二十多年的漆器。2008年之后,他回到成都,接触了荥经砂器。拉长的瓶颈,几笔朴拙的线条,圆润的手柄以及舒展的碗口……同样的泥料,同样的窑,他烧出了不同的器具。

2015年6月,叶晓将一组茶具小心翼翼地送上了飞机。以荥经砂器为胎,以南京金箔为饰的茶具将亮相米兰世博会。“精髓和传统是一脉相承的,底子是中国的,平台是国际的。”他希望通过设计将荥经砂器推到艺术的高度。

曾庆红家后面有片空地,搭起了一个简陋的棚子,堆放着这些年他从村里搜集的很多老的碾子、转盘,时间久了,生满了杂草。他有一个愿景,建一个展馆,重现当年古城村的生活图景,同时复建已经失传的“八卦窑”。他希望让人记住,荥经砂器和古城人是从哪里来的。

杨家明与曾庆红对荥经砂器的未来有着自己的看法,如果盲目追求艺术品的境界,实际是走偏了,从生活中来荥经砂器,还是应该回到生活中去。这与日本民艺学者柳宗悦的理念不谋而合:“民艺是相当重要的,因为民艺是由多数人生产的,是为了多数人制作的,是被多数人使用的。”即以独特的材料、工艺、设计和手艺人日复一日,千锤百炼中付出的情感与时间,唤起人们对荥经砂器的器物之心——感觉到黑砂之美,喜爱并重新使用它。

我们在房顶谈了许久,不觉暮色四合,山峦如黛,不远处荥江迂回,静默无声,有人家的屋顶泛起袅袅炊烟。院子里的砂器已经阴干,明天它们就要入窑烧制。曾庆红有几分紧张,也有几分期待,像第一次烧窑一样,因为每一次开窑,都是一次火与土的新生。(编辑 刘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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