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临近傣历年,玉勐正在做最后一批陶器。
我来到她家的时候,她已经忙完了一阵子,“刚刚有人来参观,人刚走不久,我先休息一会儿再做”。
但很快玉勐又开始和起了泥土,搓成圆条,然后在木制的转盘上面盘筑成形。她穿着傣族人常穿的筒裙,赤着脚,左脚的大拇趾慢慢推转木轮,配合手上盘泥条的动作。这种手脚并用的制陶方式,现在其它地方真是难得一见了。
她的儿子岩温叫正在做一个小巧的茶壶,壶身差不多完成了,他正在给它安上壶嘴和壶柄。
自四月十日之后,西双版纳陡然热闹起来。傣历年、泼水节就要到来,游客越来越多,突然拥挤的街道和大幅涨价的酒店,让不为旅游而来的我们感到有些惊慌失措。
气温也在逐日升高,似乎正在为泼水节积蓄着热度。但玉勐家的作坊,一道铁门和外界隔开,保持着一种距离感,作坊很安静,只要是背阴处,就很凉快。
玉勐和儿子岩温叫,都在专心致志地做陶,玉勐的丈夫在院子里活泥土。同屋子外面的炎热和热闹的氛围相比,这里有一种特别的反差。家里还有一人在用傣陶做的茶器泡茶请茶,岩温叫说,这是今年春天刚出的普洱。
现在他们所用的茶壶茶杯,虽是土陶所做,外形和寻常所见并无多大不同。
其实以前傣族茶器的器型,和我们眼下所用的很不一样。岩温叫指着靠墙的架子一角摆放的陶器,“以前是用那种壶的”。
岩温叫说的那种茶壶,更像是一种单口的小罐,以前傣族人住的房子多有火塘,他们就把茶叶放在这种陶壶里烘烤一会儿,然后再注入开水。已经灼热的陶器遇到水,会发生一个清脆的声响,茶水也随之一阵热烫翻滚。
茶叶煮好之后,再往各个杯子里注入茶汤。而喝茶所用的杯子,外形有如今天常见的高圆筒杯,但口子略窄,腹部略外凸。可以想见,用这种杯子喝茶,情景和今天的小茶杯喝茶会很不一样。
其实变化的又何止是茶杯。他们所在的曼斗村,在以前是澜沧江边的一个村子,现已经成了城中村了。岩温叫说,村子租住的外地人,至少有3万人,但真正的本地人不到3000人。
本地人已没有做农活的了,因为也没田地可耕了。玉勐、岩温叫一家,是全村唯一在做陶器的,这在多数人眼中,或许又显得有些异类了。
【二】
玉勐的制陶技艺,如果往上追溯缘由,可以追出一段漫长的故事来。
在1180年,傣族人建立了地方政权“景龙金殿国”,从属于大理国。傣王居住在距离今天景洪市中心约6公里的宣慰司,并在旁边建六个村寨为王宫提供傜役服务。其中一个村叫曼勒寨,是专门给王宫做陶器的。
后来地方政权几度变迁,及至1953年西双版纳成立傣族自治州,土司制度被废除,宣慰司解散。曼勒寨的村民的身份也发生转变,不再担负制陶的傜役,但制陶技艺却一路传承了下来,几乎户户都在做土陶。
但由于他们世代以手工为营生,却没有田地,因此只能投亲靠友,陆续向附近村寨搬迁,后来曼勒寨基本就解散了。从曼勒寨搬出来的艺人,也把制陶的完整手艺带到了落户的新村落,其中包括玉勐所在的曼斗村。玉勐的制陶技艺,便是向其中一位来自曼勒寨的艺人学的。
如今的曼斗村里,也只有玉勐一户人家在制陶了,而从曼勒寨搬迁而来的后人,都放弃了制陶。如果从更长的时间来看待傣陶手艺传承这件事情,这里面存在的偶然性真是让人迷惑。
除了玉勐之外,西双版纳现今还有岩罕滇、玉南恩等一批传承人在做傣陶,但相比以往的制陶人数规模,从业者已经少之又少。若不是后来抢救得比较及时,可能傣陶在今天也不复存在了。
傣陶在2006年被列为第一批国家级“非遗”名录。在入选之前,西双版纳文化馆的老馆长段其儒,主要负责傣陶等项目的申报工作。当时,整个西双版纳州民间,已经很少能够见到傣族制陶了,这一古老的手艺几近绝迹。
段其儒当时在全州内到处寻找还在制陶的人,陆续在景洪市内等地的一些村子找到了还在坚持制陶的艺人。那些放弃制陶的人们,主要原因当然是经济了——做陶的收入一年只有2000元,给家庭的贡献也有限。
但也有一些其它的原因则让人十分感慨。段其儒说,他到过一个村子,有17人会做陶,但却都不做了。后来才知道,早在1986年时,有一次村里人乘坐一台手扶拖拉机去卖陶,路上发生翻车,有两个人遇难。幸存者和老人们因此认为做陶不吉利,就放弃了做陶。
但仍有很多人不舍得放弃做陶。段其儒当时曾到一户已经不再做傣陶的农户里,提出要买制陶的工具,但对方不愿意卖,原因是她认为,没有把祖辈传下来的技艺传下来,已经很对不起长辈了,如果再卖掉这些工具,就更不得了了。可见,他们对傣陶手艺的失传其实是无奈和不舍的。
后来,傣族慢轮制陶成为国家级非遗,它的保护得到了重视,在当地文化馆的组织下,其中包括很多的说服工作,让艺人重新认识到傣陶的价值,失传的手艺逐渐恢复起来,也才有今天我们所见的光景。
【三】
如今我们常见的制陶方式是使用快轮进行手拉坯,这种方式很快,只要熟练,转瞬之间就可以拉出一个器形来。但用慢轮来做陶,速度不够快,无法进行手拉坯,只能用泥条一段段地往高里盘筑。
用慢轮来制陶,也会让陶器的厚度不好掌握,很容易出现薄厚不均,所以更需要对陶土用量的精准掌握。玉勐虽然用慢轮制陶,但由于做得熟练了,她其实做得并不慢。觉得厚了,就拿掉一些土,觉得不够厚,就加一些土,主要凭借的是手的感觉。
玉勐做了一个小的陶罐,用泥条盘出大概的器形后,我见她用手指把泥条中的缝抹平。为了让器形更规整好看,玉勐用竹刮片进行了一些修整。然后用一块蘸水的布抹一圈罐口,陶罐上沿一下子变得光滑许多。
再接着,她一手拿鹅卵石,另一手拿用木拍,敲打陶罐的内壁和外壁。这种敲打的好处有两个,一是让陶罐更紧实,二是木拍上有一些刻痕,可以给陶罐的外壁拍打出一些特别的纹样来。
傣陶常见的纹样有两种,一种是上下方向的条状纹样,看起来像一条条的细绳子。另一种是网状的,像是由无数的菱形组成的。但由于是拍打出来的,所以并不是特别规则,而是给人粗放之感。有些器具的纹样要求规则、准确,那就直接印上去。
陶坯制作好了后,先得在通风的地方放几天,阴干后再放在太阳下晒至完全干燥,等到有陶坯达到了一定的数量,就可以进行烧制了。
傣族人烧制陶器,传统最常用的办法是古老的平地堆烧,而不是窑烧。
堆烧的时候,先在地上铺一层柴禾稻草,然后再码上已经干透的陶坯,覆盖一层稻草,接着很重要的一件事是,在稻草外部抹上一层泥土。这有点儿像是烤“叫化鸡”时,得在鸡的外面糊一层泥土。
但泥土并不是把柴草堆严严实实地覆盖住,还要在底部保留一个点火口,以及在顶部保留几个通风口。然后点火,柴火逐渐燃烧,泥土层会变干发硬,相当于一个临时的窑炉了。
我们之前曾经到海南省保亭县黎族山区,了解当地的黎族人制陶,黎族人也采用泥条盘筑、平地堆烧的办法来造土陶,但黎族人并不使用慢轮,在烧陶的时候也未在柴火堆的外层再抹一层泥土。这该是这两种古老土陶的烧制方式的主要区别所在。
玉勐的儿子说,这种抹了泥土的平地堆烧的办法好处很多。一是,让柴火堆的温度保持较高,温度能达到800至1000摄氏度,且由于外层泥土的密封与保温,能使“窑”内的温度持续地较久,不仅成功率提高,烧出来的陶色更均匀。我们在玉勐的家里见到的大多数土陶的色泽都很好看,堪比窑烧的陶器。
另一个好处是,这种平地堆烧可大可小,很灵活,陶器多时就把柴堆做大,反之就做小些,不受固定窑炉大小之限,也更省燃料。玉勐平时烧陶的地点,就在自家院子内,烧好散热后取走,扫去灰烬和干土,几乎不留什么痕迹。相对于固定的窑炉,这确实方便多了。当然,如今也有很多制陶艺人使用土窑进行傣陶的烧制了,以便达到更高的温度。
【四】
傣陶的技艺,据信是从中原传来的,论其发源的历史,至少有4000多年。傣族人是由从中原一路南迁的百越族群的一个分支的后人和当地融合而成。百越族南迁过程中,陶制的炊具和餐具被沿路携带,在一路走、一路停的南迁中,中原的制陶文化逐渐向南扩散,并一路来到了西双版纳。
及至后来,中原地区的陶瓷烧造技艺大大提升,但西双版纳并未受到影响。曹魏西晋时期,南方就大规模使用瓷器作为饮食器具,胎质细腻,釉色纯净。唐代中原地区就能烧制釉色动人的唐三彩了。宋代以后,内地瓷器的烧制整体走向繁荣。
但偏居在西南边陲的傣族人,和中原的接触实在不够方便。自从百越人到来并带来制陶技艺以后,中原发生的新的几次陶瓷技术革命似乎就不再向这里传播了,傣陶的原始古朴却因此保留了下来,并独立演进,发展出自己的特点。
我们应是很难理解过去西双版纳和内地的那种距离感了,如今从昆明到西双版纳只有不到一小时的飞行航程,轻松就跨越两地间的山长水远。但时光若倒推三十年,从昆明去西双版纳被视为畏途,当时两地间的交通和物流靠的是人背马驮,去一趟西双版纳的步行时间至少要十天以上,北来的人还得担心热带疾病的纠缠。
而在今天,中原地区的原始土陶制作技艺已近乎无处可寻了,在博物馆里的物件都是动辄数千年的文物,诉说的是远古的故事。谁会想到在中国边陲的西双版纳,土陶制作还鲜活地存在着,成为今人窥探中国陶艺发展史的活化石。
远在福建闽侯昙石山,在半个世纪前曾考古挖掘出一个古老的圆底土陶釜的碎片,考古学家将它们重新拼接,成为一个完整的陶器。这个古陶器,被认为距今至少有2300年的历史。西双版纳的土陶艺人们若是看到那个陶器应该会觉得很面熟,虽然中间隔着漫长的时空,但从器型到纹饰,它和傣族土陶有着惊人的相似度。
尽管后来傣族土陶的制作也经过一些改良,但整体的技艺依然是古老久远的。玉勐手脚并用的制陶方式,或许和三四千年前的人们的姿势相差并不太多。或许可以说,傣族制陶是时间留给今人的一件礼物。
不过制陶的艺人们,还有一个四千年来未有之烦恼,那就是取黏土越来越不方便了。以前在农村,从田地、山地取黏土是容易的,需要的时候就到田里去挖,拿回家舂碎筛细就能用了。但现在,城市、城镇的发展确实很快,土陶艺人和土地的距离越来越远,取土这件事变得逐渐麻烦起来,艺人们需要到处找粘土,再请人用车运回来存放备用,无形中也提升了做土陶的成本。
【五】
西双版纳植物茂密,照说应有大量木制器具在用的,但并不是这样的。明代的《百夷传》写到,傣族人“无水桶、木甑、木盆之类,唯陶冶之器是用”。傣族人似乎对陶器有着很独特的偏爱。
陶器在傣族人的日常生活中大量出现,煮饭的锅、盛饭的碗、装水的罐,无不是陶的。甚至连挑水用的容器,也不用木桶,还是用土陶。在关于傣族的照片中,我们也经常能看到,傣族女子挑着两个装水的大陶罐行走在乡间小路的场景。
过去傣族生活中的大量普及陶器,也和陶器本身的特点有关。段其儒研究认为,西双版纳气候炎热,而傣族人发现使用陶罐装米饭不容易馊,用陶罐装的水在热天里存放几天也不会变味,喝起来也更为凉快。
傣陶除了家庭用的生活器具外,还包括佛寺用品。生活用陶,主要由傣族女性在做的。而寺庙用到的傣陶,比如建筑使用的装饰,因为宗教上的要求,则大多数由男性来做。和日用陶器相比,寺庙用的陶器的造型明显不同,寺庙建筑用的陶器还需要上釉。
傣族人中的傣泐分支,俗称为“水傣”,普遍信奉南传佛教。寺庙是每一个水傣村寨最大、最好看的建筑,也是每个村寨的精神地标。村里人不仅会把自己的儿子送去寺庙里当几年小和尚,也会向寺庙敬奉一些东西,其中就包括陶器。
佛寺用的陶器,既包括佛寺建筑用品,也包括举行礼仪等所用到的器具。过去,佛爷和和尚外出化缘接受信徒布施,使用的也是陶钵。在傣族一年的生活中,还有诸多的宗教活动和滴水祈福的礼仪,佛爷和信徒用于滴水的器具——滴水壶,也都是土陶做的。直到目前,还有善男信女向佛寺敬献滴水壶的习俗。
在傣族的传统社会,陶器的使用渗透在宗教活动和日常生活当中。段其儒认为,这种结合为慢轮制陶在西双版纳的延续,也起到了其它方式难以取代的作用。
位于景洪市橄榄坝的曼春满佛寺,是周边一带最大的寺庙,历史渊源久远。寺庙内干净整洁,悬挂在屋檐或花架的土陶里种着各种可爱的、富有生机的花草。曼春满寺的建筑装饰也大量使用陶瓷,最显眼的就是屋脊、檐头上的龙、凤,它们的造型夸张变形,似是原始的图腾。
以往傣陶的市场销售仅限于村庄和周边地方,并且用以物易物的古老方式进行销售。常见的交易内容是,陶罐内能装多少稻谷,就换回多少稻谷。目前这种交易方式已经不复存在了,本民族中使用土陶的人家也非常少,傣陶的生产性保护与复兴,需要把眼光放到西双版纳之外。
随着西双版纳旅游的兴起,傣陶也在更大的人群中找到了市场。像玉勐所做的土陶,已经不怎么愁销路的问题了。再加上普洱茶在全国范围内的走俏,来自普洱茶产区的傣陶,也跟随着普洱茶走向了全国,给傣陶的发展带来了新的可能性。(编辑 赵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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