捐赠的旧衣服到底去哪儿了

现在不少小区可见这种用于回收旧衣服的装置。（南方周末资料图/图）

2018年8月的最后一个周日，在北京丰台区的一个小区，31岁的贾紫薇将两大包旧衣服捐给了小区的保洁员。这样的场景已发生了多次，作为捐赠方，她却满满地感谢，“得感谢人家帮你处理你不要的衣服呀！要不家里都没地儿放了。”与此同时，贾紫薇网购的几件新款毛衣正在奔向她家衣橱的路上。

这一天，家住青海西宁市71岁的张玉莲跟女儿打完电话，最后叮嘱女儿不要再给他们买衣服了，原因是“多得放不下，我们老年人根本也穿不过来”。

张玉莲常常感慨，以前还能把穿不着的衣服送乡下亲戚，现在农村条件好了，人家根本不要我们的旧衣服，“家里放不下，扔掉又太可惜！”

爆满的衣橱，“放不下，扔了又可惜”的困境。在今天，成为越来越多家庭需要解决的问题。据有关统计，2015年，中国内地生产的服装为425亿件，而每年被淘汰的旧衣物，综合利用率不到10%。剩下90%，大约2600万吨旧衣服进入垃圾桶，最终被填埋或焚烧处理，造成资源浪费及环境污染等问题。

2006年开始，爱心捐赠旧衣服的公益活动得到热烈响应。对捐赠者来说，一方面解决了存储的负担，一方面做了慈善，在情感上也有正面的延续，但随着旧衣回收体系的发展，做慈善捐衣服，慢慢出现了新的变化。北京服装学院教授郭燕告诉南方周末，“衣服最好的再利用就是二次穿着，所以把衣服捐到真正需要的人手里，这是最好的。”但旧衣回收的可持续发展，还要依赖于更完善的回收产业发展。

捐赠只是废旧衣物循环的一环

52岁的项楠在科研机构任职，他曾多次参加单位和社区组织的爱心捐衣活动，对于捐出衣物的去向和用途他从没有收到过反馈，他说：“应该是捐给贫困地区了吧？”

和项楠有相似想法的，还有25岁的“北漂”颜维琦、45岁在北京事业单位工作的刘迎春、家住浙江绍兴46岁的金女士。她们都参加过不止一次的衣物捐赠活动，包括捐给红十字会，自行寄往边远地区，送给寺庙，投放到社区的“爱心捐衣”回收箱等。她们共同的出发点是“愿意无偿捐给需要的人”。

据了解，颜维琦、刘迎春和项楠都不希望自己捐出的衣物“被利用赚钱”，因为“被用作商业交易违背了捐献的初衷”。他们还比较关心捐赠衣物的去向，但缺乏了解的渠道。金女士和贾紫薇告诉南方周末，她们也关注送出去的衣物的二次利用情况，“只要衣服派上用场，到了需要它的人手中就可以了。如果实在没法儿穿，也希望能被再利用，不要污染环境。”

实际上，当旧衣从个人的衣橱里被捐出来之后，一般会面对四种处理方式：被需要的人二次穿着；出口产生利润；环保再生处理制成再生纤维，生产新的织物；被填埋或焚烧作为垃圾处理，被焚烧的一部分还可以转化为电能。只有第二结局是可以产生利润的，正是这些利润，支撑着传统理解的“旧衣捐赠”能够持续下去。

近年来，郭燕一直在做废旧纺织品回收再利用体系及制度建设的研究，并于2018年2月出版了《我国主要城市旧衣物回收现状调查报告》。该报告基于2015—2017年对全国12个城市的29家旧衣物回收再利用企业和机构进行了实地调研，被调研机构涵盖了公益组织、慈善机构、经营性企业、国有企业、科技企业、互联网企业、外资企业等七种类型。报告显示，目前部分城市旧衣物回收箱进社区合法化，行业吸引了企业和科技公司的加入，进入了发展阶段，一些龙头企业已初具规模。

2017年3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员会、住房城乡建设部联合出台的《生活垃圾分类制度实施方案》，明确提出2020年底前，46个城市将先行实施生活垃圾强制分类。其中包括废旧纺织物。同年6月底，在中国大中型城市，几乎都能看到来自于不同机构的旧衣服回收箱进驻社区、机关、学校、商场及车站等场所。

随着公益回收箱的普及，质疑声也随之而来，不少居民担心企业会通过旧衣回收来牟利，“小区旧衣物回收箱泛滥，公益还是生意？”

旧衣捐赠中的“无奈”

“在推动衣物回收这件事情上，不能一味地夸大和宣传它只能用来做慈善捐赠。”

郭燕在接受采访时曾多次强调，把闲置衣服拿去做慈善，是废旧衣物回收再利用方式之一“慈善机构发起捐赠的倡议，回收企业或平台在幕后完成了大量的回收和分拣工作，再根据慈善机构所需，挑出适合的衣服，交给慈善机构去发放给需要的人。”

在她看来，废旧衣物循环这个链条上的个人、机构、企业、平台，都是和慈善机构一样在做公益。

有意思的是，旧衣回收机构“白鲸鱼”和“飞蚂蚁”的发展经历也验证了这一点。

2018年8月底，在杭州江干区的“白鲸鱼”办公室，堆着一堆纸箱。据了解，纸箱里面是捐给贫困地区的物资，4个工作人员围着这些物资埋头工作。“白鲸鱼”的创办人之一陈民告诉南方周末，“白鲸鱼”在2014~2015年基本上是公益模式，“我们那时是让市民把旧衣服寄到我们办公室，腾个地方自己分拣，再出钱寄给人家（需要衣服的地区）。实际效果很差，一个月基本上只处理一吨，快递成本还很高，每吨差不多两千元出头。”

此外，旧衣服的处理相当复杂，“收到的捐赠衣服五花八门，只有少部分适合捐赠”。一般，旧衣服用于二次穿着，还要进行清洗-曝晒-紫光灯消毒处理，加上仓储、运输和人工成本，费用很高。上海善衣网络科技有限公司创办了“飞蚂蚁”旧衣回收平台，创始人马云告诉南方周末：“一件衣物经过清理消毒，然后再进到山区，这个成本可能已经够你买一件新的衣服，或者直接捐钱给山区让他去买新衣服的成本了。”

说起单纯捐衣服，陈民有一肚子的苦水，首先找信息很难，“确保它的真实性也很麻烦。往往这些地址的发布者并不是需求者本人，而是一个中间人，可能是支教大学生、小学校长、义工团体、爱心人士。这里就有一个时间差的问题。找到了需求者，你可能发现你想捐的东西不是他们想要的。”

另一个问题是，“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多山区需要旧衣物。”马云发现，这几年明显感觉到需要旧衣物的山区越来越少。“飞蚂蚁”在2018年上半年陆续向山区捐了十万套新衣服，“不是旧衣服，是我们用其他盈利花钱买的新衣服。”马云强调说。

如何维持旧衣回收平台的可持续发展问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目前，“白鲸鱼”的旧衣回收渠道是公益捐赠，“通过旧衣服出口和加工这两个环节的变现，补贴了仓储、人工以及物流的费用，还能拿出一些钱，来购买人家真正需要的东西。”

据马云介绍，“飞蚂蚁”的盈利模式也大致是这样，主要来自他们将所回收衣物中的15%出口给非洲一些没有纺织业的国家，捐不出去又没法出口的旧衣服近75%，就进入循环再造，目前只有不到10%的旧衣物真正实现了慈善捐赠。

北京交通大学电气工程专业学生李志强2017年寒假到大凉山支教，为当地孩子募集冬衣，但收到的捐赠衣服大部分都不合要求。李志强通过网络向“白鲸鱼”求助，最终用自己募集到的“乱七八糟”的衣服换到了消毒处理后适合孩子们的衣服。这是“白鲸鱼”和“飞蚂蚁”与慈善组织及个人合作的诸多案例中的一个。

再生链条有现实困境

“白鲸鱼”“飞蚂蚁”摸索出的运营模式，也是郭燕近几年调研之后，认为旧衣循环最合理、最具有可持续发展的产业模式。

物流，曾经是“白鲸鱼”运营最大的问题，目前已找到比较好的解决办法。

“跟我们平常淘宝上买东西不太一样，它是一个逆向的物流过程。平常我们是从一个端点发到很多点，现在它是把很多点集中起来。对于快递公司来说，涉及快递费用怎么结，每个网点的数量重量如何统计等，都需要计算机自动去完成。”“白鲸鱼”的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

目前，白鲸鱼还做不到追踪自己包裹的去向，因为“物流信息只能知道到仓库，到仓库之后，所有的包裹被拆开，上流水线进行分类。后面基本上就混在一起打乱了。”要想实现单个包裹的全程追踪，需要所有收到的包裹“发到一个仓库，这样就可以实现详细数据的监管。目前跨省发快递比较贵，所有包裹统一发到一个仓库还实现不了。”陈民解释说。

然而，目前旧衣回收产业依然存在很多问题。在陈民看来，制约旧衣循环的主要因素是“行业规则还不太明确，属于正规和不正规的中间地带”。

他进一步解释说，旧衣回收行业存在环保、消防、资质经营范围是否合规等多个问题，深究起来，都存在模棱两可的情况，“因为国家目前对这一块没有明确的立法，我想去做，但我不知道应该以怎样的方式、跟哪个部门去做交接。”

马云认为，存在两个很现实的困境，一是回收成本不断趋高，二是人们的意识大多还停留在“捐给贫困山区”，“随着回收体量的加大，在短时间内可以解决成本问题，但长时间来看，这个行业可能需要政府补贴才能做下去”。

郭燕在调查中发现“随着产业迅速发展，有关部门应加强和完善对行业数据统计工作，要求企业上报相关数据，为政策制定和政府决策提供参与。”

2016年10月，京东公益推出了旧衣回收计划，每年两周，10月里的一周，次年4月里的一周，循环举办，希望通过开展闲置衣物回收活动，“配合政府开展相关的闲置物资回收再利用的宣导工作，提升市民人人关注环保的意识。”

京东集团社会责任部经理赵超告诉南方周末，若要使旧衣循环产业能够可持续发展，“一方面是在前端回收降低成本，（另一方面）要提升消费者的回收循环利用的意识。”此外，“目前政策对于闲置衣物交易的限制，还有服饰再生处理技术及重新设计水平有待提高。”

全球生态超载

事实上，让旧衣服循环起来已经成为全球共识，一些快时尚品牌，如优衣库、H&M等，在品牌店铺中开放了自有品牌的旧衣回收计划。大部分国际品牌，在服装的面料中，越来越多地使用再生纤维。

京东公益用2年中的4个星期，回收了130万件旧衣服；“白鲸鱼”在2018年7月回收了50吨旧衣服；“飞蚂蚁”在2017年的旧衣回收总量是5000吨。目前，这些旧衣服中70%进入了产业链的后端——分拣再造，旧衣服经过一条流水线，按照成分能分成三四十种。这样的分拣工厂在全国大部分城市都有，后期加工处理技术也很成熟。

据世界自然基金会（WWF）在2012年发布的《地球生命力报告》显示，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全球进入生态超载状态，此后人类每年对地球的需求都超过了地球的可再生能力。目前，人类每年消耗着1.5个地球的生态资源，如果不改变现在的资源消耗方式，预计至2050年，人类将需要3个地球的生态资源才能满足需求。

缓解这种超载式消耗的方法，无疑是资源的循环再利用。根据国际回收局（简称BIR）于2008年发布的研究显示，每合理利用1千克废旧纺织品，就可降低3.6千克二氧化碳的排放量，节约6000升水，减少使用0.3千克化肥和0.2千克农药。

组建于2012年的“废旧纺织品综合利用产业技术创新战略联盟”向南方周末提供的数据表明，2013年，我国纺织行业纤维加工总量4850万吨，当年废旧纺织品产生量约2000万吨。根据中国纺织工业联合会测算，如果废旧纺织品全部得到回收利用，每年可提供的化学纤维和天然纤维约相当于2400万吨原油，由此能减少8000万吨二氧化碳排放，减少约1/3的全国棉花种植面积。

“二十多年前，废旧纺织品回收再利用的产业链就已经形成了，当时废旧纺织品的来源，主要是有偿废品回收，以及生产服装之后的边角余料。需求方主要是纺织企业。所以从回收到再生到应用，这个链条是完整的。不足的是产业链的前端——回收。”郭燕告诉南方周末，在他们的调研中，发现从事该行业的参与者都怀着对环境保护、慈善公益、资源节约事业的热忱，而从上游回收，到中游分拣以及下游的捐赠、再销售、再利用等环节，均有不同的公益组织、企业参与，这一链条的完善还需要更多支持，积极出台相关政策，提高旧衣物的回收率，从而改善环境污染、资源浪费等现实困境。

（华武、侯文婕、李春丽对本文亦有贡献，应受访者要求，项楠、刘迎春、颜维琦、陈民均为化名）

来源：南方周末

作者：刘梦琳 张茗帜

（编辑：谢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