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家专访联合国助理秘书长兼联合国环境署代理执行主任姆苏亚： 我们需要彻底重新设计塑料在经济中的使用方式
塑料危机现在正处于全球议程的首位。与以往相比，在塑料危机解决方案方面现在有更强大的政治意志、公民和商业行动。解决塑料危机的指导性方案是遵循减少、再利用和再循环的原则。没有单一的项目、技术或创新能独立解决塑料危机的挑战。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作用。
编者按
本期专题继续聚焦全球塑料污染及其治理，是“塑战速决”系列专题之三。
前两期专题专题之一“危险的真相”、专题之二“艰苦的博弈”，具体呈现了全球塑料污染的现状——一次性塑料用品泛滥对海洋、空气、土壤、生物，甚至人体的危害；以及各国对塑料污染的政策法律进展和背后相关利益方的博弈。本期专题主要报道对塑料污染治理的科学对策——减少、再利用、再循环。我们独家专访了联合国环境署的执行署长和倡议“新塑料经济”的基金会相关项目负责人，看看从联合国和各国政府、企业、社会组织，到消费者个人，各个层面分别可以做什么来减轻塑料的污染？正如一些有识之士所倡议的，动员整个塑料经济价值链的企业、政策制定者、消费者和其他利益相关方，以建立一个新的可循环塑料经济。 （李艳霞）
1月12 日，联合国环境规划署（简称联合国环境署）代理执行主任兼联合国助理秘书长姆苏亚（Joyce Msuya）在自己的官方推特上为厦门马拉松点赞鼓掌，因为这个有38个国家近3.7万名运动员参加的赛事是全球首个与联合国环境署“清洁海洋”运动合作、力促削减塑料废弃物的国际马拉松赛事。
厦门马拉松的组织者承诺采取系列措施将与赛事相关的塑料废弃物减少六成，包括使用以玉米秸秆制成的可生物降解塑料杯代替近百万个一次性塑料杯，一次性塑料瓶也被禁止，消除了通常马拉松赛事沿路线丢弃的约20万只塑料瓶。
中国演员李晨作为联合国环境署的亲善大使也出现在马拉松现场，呼吁每个人都可以做些事情来帮助减少个人塑料使用，转向更可持续的生活方式。这正是姆苏亚极力倡导的。
联合国环境署负责制定全球环境议程，促进联合国系统内连贯一致地实施可持续发展环境层面相关政策，其工作范围包括气候变化、灾害和冲突、生态系统管理、环境治理、化学品和废弃物、资源效率等。
“清洁海洋”运动是联合国环境署2017年2月启动的项目，旨在改变全球的固有习惯、传统做法、旧的标准和政策，以推动消除不必要的一次性塑料，大幅减少海洋垃圾。去年10月，澳大利亚成为第56个签署国，承诺到2025年回收或降解70%的塑料包装，通过设计、创新等手段逐步淘汰有问题和不必要的一次性塑料包装。
根据联合国环境署数据，迄今人类每年生产约83亿吨塑料，约800万吨塑料垃圾——包括塑料杯、塑料袋、吸管和塑料瓶在内，被倾倒入海洋。
现年50岁的姆苏亚来自坦桑尼亚，是一名微生物学家和环境科学家，2018年8月15日被联合国秘书长古特雷斯（António Guterres）任命为联合国环境规划署代理执行主任。此前她在世界银行工作了二十余年，担任过高级副总裁等一系列高级职位。
掌舵联合国环境署以来，姆苏亚积极与各国气候与环境政策负责人会面，希望在接下来的联合国环境大会上推动达成强有力的协议，尽最大可能限制海洋垃圾和塑料微粒污染。
“我们要将一次性塑料污染的挑战视为亟待解决的全球危机，”她在1月10日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专访时说，“我们需要彻底重新设计塑料和其它材料在经济中的使用方式。”
姆苏亚认为，塑料危机现在正处于全球议程的首位。与以往相比，在塑料危机解决方案方面现在有更强大的政治意志、公民和商业行动。解决塑料危机的指导性方案是遵循减少、再利用和再循环的原则。没有单一的项目、技术或创新能独立解决塑料危机的挑战。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作用。
解决方案要着眼整个价值链
《21世纪》：截至目前，全球很多国家都相继实施了不同级别的塑料禁令或塑料限制政策，从你的角度看，这些政策的效果和力度如何？
姆苏亚：2018年或许会被人们记住，因为这一年我们谈论一次性塑料危机的程度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多，它现在正处于全球议程的首位。
与以往相比，在塑料危机解决方案方面现在有更强大的政治意志、公民和商业行动。联合国环境署利用2018年世界环境日激励人们和国家对塑料污染采取行动，相关信息和行动呼吁传播达数亿，传播到超过200个国家和60种语言。
印度总理莫迪承诺到2022年逐步淘汰一次性塑料，这为世界他地区设定了高标准。许多国家已宣布禁止使用一系列一次性塑料。比如智利、博茨瓦纳和秘鲁已宣布塑料袋禁令，尼日利亚将在全国各地设立回收工厂。
根据一份新的联合国环境报告，已有27个国家立法限制一次性塑料或塑料微粒，127个国家对一次性塑料袋采取行动。
但很明显我们不能停止禁令或清理工作。塑料污染的挑战需要我们重新思考整个系统，如何使得塑料保持尽可能高的利用价值，并且不污染我们的海洋、河流和陆地（很大一部分环境中的塑料最后终结于海洋）。这意味着我们要通盘考虑设计、生产、消费和废弃物管理，即使循环经济作为一次性塑料危机的解决方案。
要着眼于整个价值链，这意味着解决每个人的问题。改变我们的生产—使用—处理模式需要政府立法、公司创新、科学支持、垃圾回收部门重新思考处理方式，金融家重新分配资源以进行可持续的生产活动，最后——但肯定不是最少——消费者要改变行为规范。
应对塑料危机中国改变世界游戏规则
《21世纪》：你如何评估中国在应对塑料危机领域的政策和行动？
姆苏亚：中国被推崇为限制全球一次性塑料使用的先驱。
早在2008年，中国政府就实施了限制塑料袋的全国性政策，包括禁止生产和消费超薄塑料袋、购买塑料袋税、鼓励生产可降解塑料。同年，中国通过了“循环经济促进法”，这为应对塑料污染、转向循环经济提供了强有力的法律基础。
联合国环境署也欢迎2018年中国宣布的一项新举措，即在试点城市实施零废弃物计划。中国的政策取得了明显进展，基本消除了生产和使用不可降解的超薄塑料袋，而且塑料袋的使用减少了约70%。
我们注意到，中国的地方当局也加大了解决塑料污染的力度。吉林省政府在2015年通过了关于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生产、消费的全面禁令政策。到2020年，海南省将禁止生产、销售和消费塑料袋和一次性餐具。
此外，许多企业正在打击一次性塑料的战斗中发挥重要作用。通过在全面防治污染举措中纳入对一次性塑料的控制，促进绿色发展和生态文明进程，进一步加快应对塑料污染的进展。
尤其是中国2018年生效的塑料废弃物进口禁令，这是改变世界的游戏规则，并且发出一个重要信号——各国得管理自己的垃圾。
是每个人都站出来的时候了。
解决真谛：减少、再利用和再循环
《21世纪》：欧盟近日立法禁止一次性塑料，欧洲塑料生产商组成的行业协会抱怨这么做不但可能对民众健康和卫生产生不利影响，也会阻碍为寻找新回收方法而投资。该行业认为，立法应该鼓励回收，而不是设定减少塑料使用量的目标。你对此怎么看？
姆苏亚：解决塑料污染问题的层级是减少、再利用、再循环（Reduce, Reuse, Recycle），这理应作为塑料污染的指导解决方案，因此，减少（塑料使用量）至关重要。
应该制定激励措施，确保生产商进一步关注利于回收的设计，并确保塑料产品可循环再利用。在这方面，仅仅说你的产品可以回收是不够的，应该关注你的产品如何被回收和再循环，也即行业支持或建立系统来回收他们的产品，这可以通过“保证金方案”等办法实现。因此，回收环节也很重要。但是，世界各地的回收率非常低，仅靠回收利用并不能解决问题。
我们也要谨记，塑料还有高价值和低价值之分，像PET（聚对苯二甲酸类塑料）这样的对于回收而言是高价值的，而塑料薄膜则是低价值的。只要我们遵循减少、再利用和再循环的真谛，我们就能在解决塑料污染上取得进展。
行业自愿行动有必要但还不够
《21世纪》：随着全球对塑料危机认识的提升，我们看到相关企业和行业也加快了自愿削减一次性塑料生产和使用的联合行动。有一种观点认为，造成塑料危机的根本原因是允许塑料污染不受控制地增加，要改变这种现状，必须制定鼓励和促进回收的法律，并采取“污染者付费”原则，而不是仅仅依赖行业自觉或自愿原则的行动。你同意吗？
姆苏亚：我们需要彻底重新设计塑料、包括其他材料在经济中的使用方式。
价值链中的所有参与者都可以发挥作用，而行业对于实现这种转变非常重要。自愿的行业途径是必要的，也是受欢迎的，但还不够。
对于自愿承诺，必须建立可衡量性和自愿报告机制。通过创建公平竞争环境，政策制定者可以在整个市场中提供明确的信号。这有助于将系统的各个部分连接到共同的变革方向，并促进零售商、废弃物管理者、消费者和企业家的联合行动，以找到和扩展替代解决方案并调整他们的行为习惯。
正如我之前所说，收集系统和再循环只是解决方案的一部分，整体干预需要研究整个价值链中的行业干预措施。
解决塑料危机需多重并行干预
《《21世纪》：我们这个星球所面临的塑料危机并不是短期内形成的，要彻底扭转目前的局面，离不开创新，联合国环境署会如何推动在这个领域的创新？
姆苏亚：是的，创新对于解决塑料危机至关重要，无论是起草政策、为转向更加循环的经济提供融资、确保低成本技术，还是建立合作伙伴关系上。
2019年联合国环境大会侧重的创新，在于改变我们的选择以及我们如何消费和生产（塑料）方面。我们的目标是提供全球领导力，促进可持续生活所必需的政府间行动。
在大会筹备阶段，我们的“独家方案”（Solve Different）活动展示了来自世界各地的许多创新，可以帮助我们在地球能承受的极限之内生活。
没有单一的项目、技术或创新能独立解决塑料危机的挑战。每个人都可以发挥作用。创新应该关注我们设计使用塑料的方式、塑料在经济中的商业模式，以及消费者认为理所当然的那些行为习惯。我们还需要在垃圾回收基础设施方面进行创新，来看看我们如何才能更有效地收集和分类垃圾。
《21世纪》：当前化学回收技术已经可以去除塑料产品制造过程中添加的化学物质和其它成分，将塑料变回纯质油，只是在经济上可行性还不够强，是否存在这种可能性，未来随着新技术进一步发展，可以彻底解决塑料危机？
姆苏亚：考虑塑料生产的绝对规模（2016年超过3.2亿吨）以及未来10年的预测，很明显解决塑料危机需要多重并行干预。
化工业在我们的经济中建立循环性方面发挥着关键作用，这也适用于在塑料系统中建立循环，使塑料系统更可循环需要相关成分的知识和信息，这就是为什么分享塑料产品中所含成分的信息很重要。
回收技术正在改进，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消息；但我们知道，我们无法仅通过回收利用来解决塑料污染问题。
根本不能坐等政府间行动启动
《21世纪》：在全球层面，对于塑料废弃物的国际监管和治理有什么新动向？你认为应该怎样着手加速这种改变?
姆苏亚：很明显，治理塑料污染需要关注各个层面的行动。例如，巴塞尔公约缔约方将在今年4月至5月讨论关于塑料废弃物管理的重要提案。联合国环境大会也将继续讨论海洋垃圾和塑料微粒的预防和管理问题。
到目前为止制定的国际、区域以及国家战略和行动计划的重点往往是防止塑料进入海洋环境，我们还需要新的和更多的方法。
尽管专注于废弃物管理和再循环策略，全球仅有14%的塑料包装被收集用于再循环，只有5%的塑料原材料价值被保留用于后续使用。
越来越清楚的是，需要新方法。这些新方法要将旨在加强废物管理和收集系统的措施与上游努力相结合，以减少塑料对环境的影响。
《21世纪》：有学者呼吁国际社会应该效仿巴黎气候协定，签署“全球塑料废品公约”，制定以各国政府消除塑料污染承诺为基础的、全面的、有法律约束力的国际协议。你认为这个建议可行吗？
姆苏亚：关注点应该是打击一次性塑料污染，最终这将取决于成员国的决定，但我们需要了解我们有哪些回应选项和最佳路径。
显而易见的是，根本不能坐等政府间的行动启动，我们需要将一次性塑料污染挑战视为亟待解决的全球危机。
联合国环境署已推出几项旨在支持加强协调与合作的举措，包括“全球海洋垃圾伙伴关系”及“清洁海洋”运动。其他举措包括“新塑料经济全球承诺书”，该承诺要求增加私营部门和他实体对于减少塑料使用的自愿承诺。
总而言之，我们必须确保对拯救我们的海洋和行星产生最大影响的现有倡议及进程不存在重复工作，而是相辅相成。
（编辑：李艳霞 liyx@21jingji.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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