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读丨林清玄谈生离死别:来是偶然,走是必然

整理自林清玄散文集
2019-01-23 21:00

导读:2019年伊始,就有一则噩耗传来。据台湾媒体报道,台湾知名作家林清玄过世,终年65岁。他的微博定格在2019年1月22日这一天。对于离世,他似乎有所预知......

播放音频
NaN:NaN

特别鸣谢本期主播:晓月云扬

据台湾“东森新闻云”报道,台湾知名作家林清玄去世,终年65岁。

林清玄,1953年出生,中国台湾地区高雄人,当代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学者。

林清玄是他的本名,另有笔名秦情、林漓、林大悲等。林清玄曾在台湾任职多家媒体记者、主编。

他17岁开始发表作品,20岁出版第一本书《莲花开落》,30岁前已获遍台湾各类文学大奖,连续十年被评为台湾十大畅销书作家,如今他的出版文学作品已逾百部。

他的《桃花心木》《和时间赛跑》等18篇作品,入选大陆中小学语文课本。其作品也曾多次被中国台湾、中国香港及新加坡选入中小学华语教本,也多次被选入大学国文选。他的文章也经常出现在《读者》等文摘类杂志中,一度广为流传。

林清玄 图/新浪微博@林清玄

林清玄曾说自己不知道今生会写几本书,但他说:“我知道我会写到离开世间的最后一刻。”

他的微博定格在2019年1月22日这一天。

博文写道:在穿过林间的时候,我觉得麻雀的死亡给我一些启示,我们虽然在尘网中生活,但永远不要失去想飞的心,不要忘记飞翔的姿势。

字里行间透着他一如既往的禅意。对于离世,他似乎有所预知......

林清玄在过往的散文中也曾经多次谈及自己对于“生离死别”这一终极问题的思考,21君今晚特地选出了其中的几篇分享给大家。

关于生死:来是偶然,走是必然

有一天,突然兴起这样的念头:到台北我曾住过的旧居去看看!于是冒着满天的小雨出去,到了铜山街、罗斯福路、安和路,也去了景美的小巷、木栅的山庄……

虽然我是用一种平常的态度去看,心中也忍不住波动,因为有一些房子换了邻居,有的改建大楼,有的则完全夷为平地了。站在雨中,我想起从前住在那些房子中的人声笑语,如真如幻,如今都流远了。

我觉得一个人活在这个时空里,只是偶然地与宇宙天地擦身而过,人与人的擦身是一刹那,人与房子的擦身是一眨眼,人与宇宙的擦身何尝不是一弹指呢?

我们寄居在宇宙之间,以为那是真实的,可是蓦然回首,发现只不过是一些梦的影子罢了。

我们是寄居于时间大海边的寄居蟹,踽踽终日,不断寻找着更大、更合适的壳,直到有一天,我们无力再走了,把壳还给世界。一开始就没有壳,到最后也归于空无,这是生命的实景,我与我的肉身只是淡淡地擦身而过。我很喜欢一位朋友送我的对联,他写着:

来是偶然,走是必然。

每天观望着滚滚红尘,想到这八个字,都使我怅然!可是,人间的某些擦肩而过,是不可忽视的,如果有情有意又有天真的心,就会发现生命没有比这一刻更美的。

我们在生命中的偶然擦肩,是因缘中最大的奇迹。世界原来就这样充满奇迹,一朵玫瑰花自在开在山野,那是奇迹;被剪来在花市里被某一个人挑选,也是奇迹;然后带着爱意送给另一个人,插在明亮的窗前,也是奇迹。

因此,我们可以这样说:对一朵玫瑰而言,生死虽是必然,在生与死的历程中,却有许多美丽的奇迹。

人生也是如此,每一个对当下因缘的注视,都是奇迹。

我从旧家安和路的巷子走出来,想去以前常喝咖啡的芳邻餐厅坐一下,发现咖啡厅已不在,从前在廊下卖口香糖的老先生却还在,只是更老了。在从前常买花的花店买了一朵鹅黄色的玫瑰,沿着敦化南路步行,对每一个擦肩而过的人微笑致意,就好像送玫瑰给他们一样。

我不可能送玫瑰给每一个人,那么,就让我用最诚挚的心、用微笑致意来代替我的玫瑰吧!我们在生命中的每一个相会也是偶然的擦肩而过,在相会的一弹指,我深信那就是生命最大、最美、最珍贵的奇迹!

——林清玄《玫瑰奇迹》

关于离别:幸好,人生有离别

一个青年为着情感离别的苦痛来向我倾诉,气息哀怨,令人动容。等他说完,我说:“人生里有离别是好事呀!”他茫然地望着我。

我说:“如果没有离别,人就不能真正珍惜相聚的时刻;如果没有离别,人间就再也没有重逢的喜悦。离别从这个观点看,是好的。”

我们总是认为相聚是幸福的,离别便不免哀伤。但这幸福是比较而来,若没有哀伤作衬托,幸福的滋味也就不能体会了。

再从深一点的观点来思考,这世间有许多的“怨憎会”,在相聚时感到重大痛苦的人比比皆是,如果没有离别这件好事,他们不是要永受折磨,永远沉沦于恨海之中吗?

幸好,人生有离别。

因相聚而幸福的人,离别是好,使那些相思的泪都化成甜美的水晶。

因相聚而痛苦的人,离别最好,雾散云消看见了开阔的蓝天。

可以因缘离散,对处在苦难中的人,有时候正是生命的期待与盼望。

聚与散、幸福与悲哀、失望与希望,假如我们愿意品尝,样样都有滋味,样样都是生命中不可或缺的。

高僧弘一大师,晚年把生活与修行统合起来,过着随遇而安的生活。有一天,他的老友夏丏尊来拜访他,吃饭时,他只配一道咸菜。夏丏尊不忍地问他:“难道这咸菜不会太咸吗?”“咸有咸的味道。”弘一大师回答道。吃完饭后,弘一大师倒了一杯白开水喝,夏丏尊又问:“没有茶叶吗?怎么喝这平淡的开水?”弘一大师笑着说:“开水虽淡,淡也有淡的味道。”

我觉得这个故事很能表达弘一大师的道风,夏丏尊因为和弘一大师是青年时代的好友,知道弘一大师在李叔同时代,有过歌舞繁华的日子,故有此问。弘一大师则早就超越咸淡的分别,这超越并不是没有味觉,而是真能品味咸菜的好滋味与开水的真清凉。

生命里的幸福是甜的,甜有甜的滋味。

情爱中的离别是咸的,咸有咸的滋味。

生活的平常是淡的,淡也有淡的滋味。

我对年轻人说:“在人生里,我们只能随遇而安,来什么品味什么,有时候是没有能力选择的。就像我昨天在一个朋友家喝的茶真好,今天虽不能再喝那么好的茶,但只要有茶喝就很好了。如果连茶也没有,喝开水也是很好的事呀!”

——林清玄《咸也好,淡也好》

关于活着:给自己的人生制造点“弹性”

最近读到一册《五百罗汉》的白描图鉴,非常受感动,那五百个罗汉形貌各自不同,但都是目光炯炯、精神奕奕,让我们感受到罗汉有一种生命的弹性与厚度。

漫画家蔡志忠现在也在做五百罗汉的创作,已经画出来的几十幅都保有罗汉的弹性生命的特质。记得蔡志忠曾画过两册禅的漫画,一本是《禅说》,一本是《曹溪的佛唱》,里面的祖师形貌也画得很好,每一位都非常生动而有幽默感。

我在读这些图册时,常常会感慨现代人的弹性生命似乎比从前削弱得多了,表面上看来,我们比“原始的人”拥有更多的东西,至少像汽车、电视、音响、电脑、电话、传真机等等都是从前的人不会有的,而古代的人也不会像我们有满橱子的衣服和满柜子的鞋子(除非是皇亲贵族)。

如果把我们所拥有的事物都看成是我的一部分,身心的部分称为“内在的自我”,身心之外的一切衣食住行称为“外部的自我”,外部的自我都是因于内在的欲望而呈现的,我们可以这样说,一个人的外部自我越强化,负担就越重,生命的弹性也就越小,这种因为外部自我而淹没内在自我的情况,在佛教里有一个比喻,就是“如蛇吞其尾”:一条蛇吞下它的尾巴,就会形成一个圆圈,蛇越是吞咽自己的尾巴,圆圈便越缩小,后来变成一个小点,最后就完全消失了。蛇愈努力吞咽自己的尾巴,死亡就愈是快速。

这个譬喻里的死亡,指的是“完整自我的死亡”。在现代社会,外部自我的扩张常使我们误以为外部的自我才是重要的,反而失去对内在自我的体验与观察。

例如,许多人去征服玉山、大霸尖山、喜马拉雅山,却很少人有攀登自己内心高峰的经验。

例如,许多人足迹踏遍全世界,却很少人做内在的冥想的旅行。

例如,许多人每天要看报、读书、听广播、看电视,却很少人听见自己内在的声音。

有了更多的外部自我,使人有世俗化的倾向,也变成外面愈鲜彩艳丽,内在更麻木不仁;外面愈喧腾热闹,内在更空虚寂寞;认识的人愈来愈多,情感却愈来愈冷漠……人到后来几乎是公式化地活在世上,失去了天生的感受,失去了生命的弹性。

日本禅学者阿部正雄曾评述这种现象说:“我们现代人正在失去尽情欢乐或尽情悲哀的能力,现代人在生命深处,既不会哭,也不会笑。相反的,原始人或古代人尽管对自然界、社会和历史进程的知识所知有限,也无法摆脱与生俱来的根本忧虑,我却感到他对他在宇宙中的存在有着全面而完整的理解。他对自己的灵魂有着真诚和敏锐的感受。因此,他可以更真诚地感受到喜怒哀乐。现在,伴随高度发展的科学技术,并受制于复杂的政治经济体制,人已经变得支离破碎。”

想想也对,我们每天起床,一部分时间交给工作,一部分时间交给电脑,一部分时间交给电视和报纸……我们还有什么完整的时间呢?

时间就是生命的元素,时间里没有弹性,生命的弹性自然受到压抑,甚至会失去了。我们如果要回复生命的弹性,就要减少“外部自我”的负荷,放下许多不必要的欲望,那就像蛇把尾巴吐出来一样,等到尾巴完全吐出来,蛇就自由了。

外在自我一旦减到最轻,内在自我就得到革新、澄净,而显露了,仿佛是云彩散后,雪霁初晴的天空一样。

看到蔚蓝天空的无染,第一步要做的就是,把外部自我的云彩一朵一朵地清扫干净呀!

——林清玄《弹性的生命》

来源 / 整理自林清玄散文集

(编辑:黎雨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