侗族刺绣:一个侗族家庭的百年执着

21世纪经济报道
2019-03-29 07:00

27层的三江鼓楼,伫立在三江县城,望着安静的浔江河。这是一座高大的纯木构建筑,密密麻麻的瓦檐,遮住了内部的柱子,代表了侗族人高超的营造技艺。在不远处,一座尺寸同样巨大的风雨桥,横跨浔江。

鼓楼、风雨桥,这是侗族村寨里最重要也是最具代表性的两个建筑。在三江,这种建筑被放大,搬到县城里来,似乎在提醒外来者,这里是一个侗族自治县。

覃桂珍的绣坊,就在风雨桥的附近,从绣坊往外走几步,就能来到浔江边。她是一名90后的侗族女孩,没有人来的时候,她会在一个长桌台边上安静地刺绣。现在整个三江县,这么年轻还在绣花的侗族女孩已极为罕见。

几年前,覃桂珍从南宁的一所大学毕业,又在外地短暂地工作了一段时间,然后就回到三江县城,接起了母亲的班,专职做侗族刺绣。

三江县位于广西的北部,它一边和贵州的黔东南接壤,另一边又和湖南西南的怀化接壤。而位于湘桂黔三省交界的山区,正是中国侗族人分布最为密集的地方。由于长久以来的交通不便,和以农为主的产业结构,三江县成为国家级贫困县。越来越多的年轻人远离故土,前往城市。而覃桂珍却反向而行,她离开了热闹的城市,回到了三江县,一头扎入寂寞的刺绣。

这很大程度上是受覃桂珍的生长家庭所影响。她的老家在三江县的同乐乡,那是一个侗族刺绣至今仍颇流行的地方。她的奶奶是当地有名的剪纸艺人,专门给绣娘们提供用于刺绣的剪纸底稿。她的妈妈和伯母,则是侗族刺绣的自治区级传承人。

在三江的普通侗族家庭里,妇女刺绣一直都是很常见的手艺,在母女之间代代相传。因为有奶奶的剪纸做底稿,又有母亲的教导,她的姐妹们很小都开始拿针绣花。但随着年纪渐长,读书、工作,她们和多数少女一样,和传统的绣花也渐行渐远。

“有一次,我妈妈有些伤感地和我说,如果将来她老了绣不动了,她的手艺就没有人来接了,她真的很遗憾。”覃桂珍说,她有两个姐姐、一个弟弟,两个姐姐都已经工作。

“我听了我妈妈的话,我就告诉她,要不我来帮助她,承接她的手艺。我爸爸是不希望我回来的,他希望我能找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妈妈说,你要真的想好做绣花,那我们就一起把它做起来。”

所以从2017年起,覃桂珍也成了一名专职的绣娘,她和母亲合作的绣品曾多次获奖。不过她觉得自己更多地在扮演的是帮助母亲的角色。“我妈妈是农村的妇女,她的手艺很好,但对电脑不懂,但她经常要给别人讲课,告诉别人怎么绣花,我就帮她做PPT之类的。”

去年,她们一家人在县城里租了一个地方,计划把这个地方作为展示侗族刺绣的场所。“我妈妈把她这几年做刺绣的所有积蓄都投进来了,我爸爸是做侗族木构的工匠,他就来做这里面的所有的阁楼、楼台、桌台。后来开张的时候,我们都很高兴,感觉终于把这个事情做出来了。现在我就在这个店里负责平时的管理,我弟弟也过来帮助我。”她说的这个店,就是目前我们所在的“清花绣坊”,名字也是以她母亲韦清花的名字来取的。

清花绣坊里,摆放着传统的织机、染缸、剪纸、绣片、服饰、花鞋等等,都是从老家同乐乡一带收来的。侗族人的织染绣颇为独特,共同组成侗族的服饰工艺,她们在一年四季里,不断为服饰、为审美而劳作和忙碌,在若干年前,种棉花、纺线、织布、染色、刺绣,都得家庭自己完成。而在三江这个地方,侗族的刺绣尤为出众。

从绣坊里的老物件可以看出,三江的侗族刺绣往往是先绣一个方块、圆片、三角或长布条,然后再缝在一块更大的布料上,组成元素丰富的图案。这些图案用来装饰女子上衣的对襟、衣衩、衣袖、腰带、胸兜、裤脚,以及绣花鞋、给婴儿的背盖,等等。

因为侗绣中藏着作为底稿的剪纸,所以会让图案有些凸显,增加了一种立体感。但也正因此,刺绣的服饰就不经洗,一旦洗的话,里面的剪纸底稿就会烂掉。因为侗族刺绣使用的是丝线,讲究平整,所以刺绣成品的表面看起来,会有哑光的光泽。

同乐乡距离县城比较远,很多慕名而来的游客来到三江,要再去乡下并不容易。有了这个绣坊之后,游客便可以直接来到这里参观了。而除了作为一个展览和销售的地方,覃桂珍也在着力将这个绣坊变成人们学习体验侗绣的空间。

进入工业大生产的时代后,侗族刺绣距离侗族人的日常生活越来越远,而覃桂珍希望通过一些办法,让人们重新发现传统侗族刺绣的美好。她们尝试把侗绣用在靠枕、框画等新的地方,题材上也加入了十二生肖等众多新的主题。这个面积不大的绣坊,承载着一个侗族家庭对刺绣的百年执着。我也决定到同乐乡去,拜访覃桂珍的长辈们。

从三江县城到同乐乡,相距约50公里。路况并不好,一路尘土飞扬。当车子驶入一个房屋密集的小乡镇时,就来到同乐乡了。多数的传统木屋已经拆掉,盖起了更为挺拔的砖房。但覃桂珍一家,对木房更为热衷。她的爸爸是木构匠人,自己设计建造了一座四层的侗族木屋,第一层以砖房为基础,二三四层为纯木结构。

覃桂珍的妈妈韦清花下楼来迎接我们,她是一名50岁左右的中年妇女,穿着侗族的朴素服饰,头上戴着一条此处妇女们常戴的白色细头巾,她笑容可掬,满脸的善意。她的家也被做成了一个农家博物馆,集侗族刺绣的展览、作坊和销售等功能为一体。进门以后,木屋里的通风凉快,和外面的闷热颇为不同。

这段时间,同乐乡正忙于采茶,韦清花天天上山采茶,每天采几斤茶青,卖给村里的做茶户,换得一百元左右的回报。来到这里才知道,三江也是一个重要的茶叶县,全县的茶叶种植面积约17.5万亩,大概有6.5万户的农民将茶叶作为主要经济来源之一。我们到来的这天,韦清花也去采茶了。从粗糙的农活,到精细的针线活,韦清花可以快速地切换。

同乐乡是三江县侗绣的一个重要的传承地,全乡约有80%的妇女会制作侗绣。在这些妇女当中,韦清花和她的大嫂、小姑,是当地最有代表性的传承人。这既源于她年少时就对刺绣有着更鲜明的爱好,也得益于她后来嫁到的这个家庭里,有一个擅长剪纸的婆婆。

韦清花从小在同乐乡长大,娘家和婆家隔着一个小戏台,相距只有几步之遥。从小她就和母亲一起学做刺绣。她说,从十几岁开始,她就拿起针和母亲学做刺绣了。同乐乡里的侗族女子,从小都要学会刺绣、织锦,长大自己做衣服自己可以穿,这几乎是一项生活的必备技能。但由于个人的细心和手巧程度不同,不同的绣娘的绣品精美度就有高低之分。

起初的时候,针脚总是不齐,绣面不够平整,导致绣面的反光不够亮,就没法用了。记得有一次她不小心把母亲的绣片弄坏,还把母亲给惹生气了,因为绣线用的是当时比较珍贵的丝线。到20岁左右,她就穿着绣花的衣服出门了。后来她嫁到婆家,婆婆姚培钱是整个同乐乡公认的剪纸高手,在新的家庭里,她的刺绣手艺也日渐提升。

在西南少数民族地区,未婚女子往往要为自己的嫁衣做准备,中年妇女要为将来的外甥准备衣服做礼物,这些东西一般需要大量的刺绣来做装饰,用一针一线来表达爱意,也用一些特殊的图案,来传达各种美好的愿望。水族、苗族、瑶族大抵如是,侗族人也不例外,所不同的在于刺绣的图案。

对一个初次来到西南地区的人来说,要分辨不同少数民族的刺绣并不容易,因为其中有的绣法和题材大同小异。尤其是不同民族刺绣中常见的龙凤、花鸟等图纹,寓意也基本相似。我问韦清花,有没有一种可以一眼就分辨出侗族的办法。她拿出一件以前的衣服,指着其中一个图案说,“你看这个‘螃蟹花’,是我们侗族独有的,看到这个图案,就一定是侗族刺绣了。”

蜘蛛花这种图纹,背后有一个侗族人的创世传说。传说是这样的,侗族创世女神叫“萨天巴”,她在天上象征日晕,在地上的化身则是金斑大蜘蛛。在侗族的图纹中,天巴祖母的形象被美化为蜘蛛与花的结合,也就是蜘蛛花了。当然,也有学者对“萨天巴”提出质疑,指出其可能是当代人所杜撰。但蜘蛛花的大量且居中地出现,至少能够在一定程度上表明,蜘蛛花图腾和侗族的创世传说密切相关。

侗族刺绣大量用于背带盖,这是一种四方形的布片,用来背幼儿的时候盖在幼儿的头上,防止幼儿被风吹或日晒。背带盖的绣花图纹也很丰富,其中很常见一种是由九个圆形图纹组成的“九个太阳纹”。这种图纹,也记载着侗族人的另一段始祖传说。

侗族《祖源歌》是这样说的,古时洪水泛滥,创世女神“萨天巴”用自己的眼睛化作了九个太阳晒干了洪水,救了姜良、姜妹兄妹。但大地又被10个太阳晒得枯焦,姜良、姜妹请来黄蜂发射神箭打落九个太阳,只留下一个——这个传说和后裔射日的传说非常接近。

从萨天巴到姜良、姜妹,这些纹样和它们背后所代表的神话或传说,蕴含着侗族人对于世界起源、人类起源、族群繁衍、自然灾难等的朴素理解,它们在很大程度上也象征着侗族人的世界观。

侗族刺绣在2011年被列入第三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后来韦清花和大嫂杨甜,也都被评为自治区级的传承人。而她的女儿覃桂珍,也成为了县级传承人。这样,在一个侗族家庭内,竟构成了一个侗绣的代际传承人的谱系。

吃午饭的时候,韦清花的婆婆姚培钱老人出现了。她今年已经92岁了,因为年纪大的缘故,她身体有些佝偻,走路有点缓慢,但精神矍铄,并很热情用侗语和我们打招呼。我们在韦清花家里一起吃午饭,其间她不断示意让我们多多夹菜。

其实,姚培钱老人更多地被叫做“覃奶时清”。在侗族人的习惯中,当一个妇女有了儿子之后,她的名字也会发生改变,相当于被唤作某个孩子的妈妈。这里的“奶”是母亲的意思,“覃奶时清”就表明了她是覃时清(大儿子)的妈妈。

记得在县城见到覃桂珍的时候,她就说,她的奶奶是全家人的宝贝。因为她的奶奶的剪纸手艺非同寻常,在过去,同乐乡很多妇女的在刺绣以前都要来找奶奶买剪纸做刺绣底稿。一个乡村里,会做刺绣的人是很多的,但是会做剪纸的往往也只有一两个人。

刺绣作为一种美术作品,需要有构图、造型的能力,也就是将常见的花鸟虫鱼,或者想象中的龙凤落为具体的图纹的能力。但一般妇女有绣花的耐心和巧手,却往往没有这种原创的造型能力。于是她们需要找到一种既有的图样作为底稿,就着图样的轮廓来绣花。

不同的民族有不同的解决方法。有些少数民族的刺绣,是在布料上先画一层画,再用绣花将其覆盖。而三江的侗族人则用剪纸来解决这个问题。她们将剪纸贴在布面上,然后用针线把剪纸一点一点地覆盖住。

覃奶时清从7岁开始学剪纸,到现在已经过去了85年。更令人惊叹和敬佩的是,她至今还在剪纸。会剪纸的人本来不多,加上年华易逝,很多会剪纸的老人渐渐离开人世,到如今,覃奶时清是同乐乡里老一辈的剪纸能手中仅存的一位了。

吃完午饭后,覃奶时清便为我们示范剪纸。她的工具非常简单,一大一小两把剪刀,几片香烟的大盒包装纸壳。她用大剪刀将香烟纸壳剪成中意的尺寸,然后用小剪刀剪出图纹。让人深感惊讶的是,她虽已年迈,但剪纸的双手却非常地沉稳。或许漫长的时间积累,练就了双手的肌肉记忆,她很快就剪出了一只老虎、一只兔子、一朵蜘蛛花,她不需要借助任何预画的线条,便能直接剪出各种图案的纹样,线条顺畅精准。

后来,覃奶时清从房间里拿出一个已经用了很久的食品铁罐,打开从里面掏出一些她之前的剪纸,然后在桌面上一个又一个地摊开。这些剪纸的图样,主要是各种动物。除此以外,侗族剪纸中,还大量出现植物和一些几何的图样。

由于侗族刺绣主要是用来装饰服饰的,因此样式要很小巧,使用的剪子也要非常小巧。覃奶时清剪图纹时用的剪子,是一种比较奇特的工具,它的刀柄占比很长,而刀身占比很小,根据杠杆原理,她可以用很小的力气就可以很轻易地剪开较厚较硬的烟盒。

韦清花说,婆婆用的这种小剪子是当地的铁匠特别定做的。在此之前,用的是普通的剪刀来剪纸,在使用的过程中,婆婆会把大的剪刀不断地打磨,越磨越小,直至没法使用。一年复一年,谁也数不清覃奶时清用坏了多少把剪子。

用来剪纸的材料,之所以用香烟盒,是因为它的厚度和硬度合适,而且经济实惠,很容易获得。韦清花说,在以前还没有香烟盒的时候,剪纸用的材料是报纸,但是报纸比较薄、比较软,所以一般要把三层报纸贴在一起,这样才能让硬度、厚度都比较合宜。

剪纸和刺绣,虽然处在侗族“剪纸绣”的上下环节,但两者有较大区别,善于剪纸的人不见得就善于刺绣,而善于刺绣的人也不见得善于剪纸。韦清花善于刺绣,但她也说自己在剪纸上还远比不上婆婆。婆婆的这个剪纸手艺,主要的继承人是她的小姑,也就是覃奶时清的女儿覃林青。在韦清花的这个家庭内,侗族剪纸和刺绣都得到了传承。

除了家庭内部的传承,这个家庭也在带动周边的绣娘一起传承。2018年的中国文化遗产日,韦清花带着200多名绣娘在三江县展示侗族刺绣技艺,她的作品《十二生肖》获得了一等奖。在当地政府部门的帮助下,以及借助在县城的覃桂珍的开拓,她们还从市场获得一些订单,有些大的订单是自家无法完成的,那就由覃奶时清确定好图样,再用电脑机雕的方式来复制这个图样,然后把订单分配到周边的绣娘手中。

算下来,从覃奶时清到韦清花、杨甜,再到覃桂珍,他们这个家庭对于侗绣的传承和执着,早已超过一百年了。

(编辑:刘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