苗族画娘们的蜡染人生

21世纪经济报道 许伟明;李亚蝉
2019-05-24 07:00

本报特约作者 许伟明 李亚蝉 贵州丹寨报道

苗家画娘

基加村,位于一个山沟里,在手机地图上,它被标为“鸡家村”。从贵州丹寨县城出发,没有巴士开到那里,只能自己开车。清晨,从县城出发,近50公里的路程大半为弯曲狭窄的山路,两个多小时后,基加村到了。

阳春时节,山里仍是春寒料峭,山头总蒙着散不去的雾。下到山谷来,一条清澈的小河从谷底安静淌过,这条河叫基加河,淡绿的河水泛着凉意。河流被两岸的坡给夹住了,坡上分散地立着若干所木质的吊脚楼,这是基加村的大概情况。

罗佩琼穿着颇厚的传统苗族服饰,在路边等我们到来。她领着我们爬上一段小坡,来到她的家——一座两层高的木质吊脚楼。凭栏向外观望,河流在下方拐个大弯,两岸的河滩上,有牛在吃草,也有人在钓鱼。

基加村很安静,村里的广播响了起来,播放的歌声在山谷间轻轻荡着,给人一种安稳的感觉。家人都外出了,留着罗佩琼一人在家画蜡,两条白毛的土狗,总是安静地紧随着她。

她带我们来到一楼的一间房内,刚推开门,一股蜡味就扑鼻而来,很像吹灭蜡烛后散出的那股烟的气味。房间四周的墙上,和桌台柜子上,都是蓝底白花的布料。她说,“这些就是蜡染啦,你们要先看看吗?”

隔壁间是画蜡的地方,在临窗的桌子上,一张白布摊开占满了桌面,大半地方已布满了浅褐色的蜡点和蜡纹。罗佩琼是一位蜡染的传承人,人们称她这种画蜡染布的普通女性为“画娘”。而在整个基加村,画娘有很多。

吃过午饭后,罗佩琼开始画蜡。蜡刀蘸上蜡油,刚碰到布料,蜡油就渗入纤维里,很快凝结为蜡块。这个工作看似简单,实则不易。罗佩琼用蜡油在白色布料上作画,看似用笔把颜料涂到画布,但并不是这么一回事。蜡油不是颜料,它冷却时会快速凝固。为了给蜡油保温,画蜡工具得是铜片做的蜡刀,铜片滑溜溜的,粘不住蜡油,不像毛笔能够含墨。这要求画娘速度快,在蜡油滴漏前开始画,在蜡刀失温前重新蘸上热蜡油。

丹寨苗族蜡染用到的蜡为蜂蜡,它是工蜂分泌的脂肪性物质,用来建蜂巢,被苗族人拿去做防染剂。蜂蜡不会溶于水,但在62-66 摄氏度下,会融化成烫手的蜡油,也就是罗佩琼现在画蜡所用的“颜料”。她的画桌旁边摆着一个小电饭煲,保温模式让蜂蜡维持在蜡油状态,屋里的蜡味挥之不去。

罗佩琼回忆说,以前没电时,她们在小火炉里烧炭,上面搁瓦片,再在瓦片上放蜡,让蜡维持在液态,但那太费劲了,温度不好控制。谁能想到电饭煲在蜡染发挥了这样特殊的功能。我凑近电饭煲观察蜡油,罗佩琼提醒说,热烫的蜡油中要是滴入水就会“炸”开,像热油遇水。

过去几天,罗佩琼一直断断续续地画蜡。长期的训练让她很顺手了,但她还得足够耐心细致,去画好每一个圆点、每一个线条。倘若在画蜡过程中,蜡油滴错了位置,得专门用开水局部清理。这份谨慎专注,使得两平米左右的蜡画要费上四五天才能完成。

蜡染,不是以蜡来染布,而是以蜡来防染。织物中上了蜡的地方,在之后的染色环节中,封蜡将在织物纤维与染料间形成隔绝。如此,上蜡之处不染色,无上蜡之处染色,花纹由此得来。一直以来,人们不断寻找和尝试各种防染剂,枫香油、松香油、米浆、石蜡等等,罗佩琼的苗族祖辈们,在两千多年前就已选择蜂蜡为防染剂。蜡染和扎染、镂空并称为中国古代三大印花技艺。

青出于蓝

罗佩琼得一心多用,她刚画了一阵子蜡,就赶紧放下了蜡刀,来到厨房旁的一个小染坊内,她得抓紧给另一批布染色。染缸中的染料是蓝色的,深沉得近乎发黑,散发着清新的气味。罗佩琼把一批已染过多遍的布料浸入染缸之中,布料慢慢下沉,直至完全没顶,一阵气泡从底往上冒出,清香气味变得更浓了。

纯天然的蓝靛染,需要时间的积累。进入染缸的布料,要和染料接触足半小时,再从中捞出,再晾起来半小时,让染料和空气接触形成氧化反应。半小时之后,它们需要再一次进入染缸,如此循环往复。

浸染的次数根据布料最终的蓝色深度而定,如果是深蓝色,单是染的过程就要超过10天。算下来,几乎每块布料都要进出染缸几十次,甚至上百次。在这些间隔的等待时间里,她得抓紧时间画蜡、做家务、种菜、劈柴烧水、喂两条狗,周而复始的劳作与忙碌,是罗佩琼这些画娘们日常生活的模样。

罗佩琼50多岁,是丹寨苗族蜡染的县级传承人。多年前,她曾经参加邻近村子组织的一个蜡染合作社,用手艺获得收入。后来,她的两个儿子都参加工作,其中二儿子还在贵阳从事和蜡染有关的工作,能够给她带来订单,她便回到家里独自画蜡。

她家的屋檐下挂着十几条腊肉,那是过年的时候宰的年猪留下的,末端还悬着油滴。隔着腊肉向前看出去,河滩上方的梯田是村里的蓝靛田。罗佩琼说,那也是春节后种的,现在只长出一小截。蓝靛草里的汁液是蓝色的,可以用来染色,它的根部是我们耳熟能详的板蓝根。每年七八月份,蓝靛草长至最大,就会采摘下来做成染料。

妇女们会将采回来的新鲜板蓝根叶子摘下来,放到缸里浸泡,直到叶子腐烂,缸里的清水变成蓝色为止。这时加入石灰搅拌,缸面会浮起一层泡沫状的浑浊液体,将上面的液体滤掉,沉淀在缸底的就是“蓝靛膏”了。罗佩琼打开一个蛇皮袋,里面还有一层塑料袋,仔细存放着湿润的蓝靛膏。荀子说“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当中的“青”是靛青,也是蓝靛膏的主要成分。当蓝色变得极为深邃时,古人称之为青。

蓝靛膏是制作染料的主料,但还要加上白酒。罗佩琼说,染缸隔断时间就要加一点水、蓝靛膏和白酒。“它和人是一样的,你要照顾好它,要经常给它吃的,你要是照顾不好它,它就没力了。”也是因为这种细心的“照顾”,才能让染缸经过无数次的使用没有变味发臭,而依然保持清新气味。

由于蓝染对温度没有要求,可在低温中进行,黔东南山里的冬季虽然很冷,但不妨碍四季都可进行蜡染。好在现在的布料,已经无需像过去那样自己种棉纺织,直接从市场买回现成的面料,中间省去了很多的劳作。如今做蜡染的面料,也比以前丰富很多,除了棉布,还有丝绸、亚麻等质地,也可用来蜡染。

其实,罗佩琼完全可以离开闭塞的基加村,到县城外边去。丹寨县前些年在县城附近建了一片易地搬迁的扶贫安置小区,其中有一套便分给了她家。但她多数时间还是回到基加村,在这里一点点地为白布画蜡染色。“那边的房子空间不够大,也不够地方摆染缸,也不能烧火(煮水除蜡),做蜡染要在村里才方便,想烧火就烧火。”

在基加村这个地方,蜡染是有根的,它不能直接被复制或搬迁到外地去。在很大程度上,蜡染的这项手艺的传承,让罗佩琼这些画娘还维持着传统的生活方式。她需要从当地获取蜡染所需的染料,她得“照顾”好染缸,她还得和其她妇女们交流蜡染的技艺和图案,她们的四季节奏随着蜡染而转动。

白领苗

一旦织物积累的蓝色已经达到了满意的深度,罗佩琼就可以把它们放入锅中滚煮脱蜡。她家的厨房里有个柴灶,架着两口大铁锅,一口是做饭炒菜用的,另一口直径约1米的是专门用来脱蜡的。她在灶膛里生了火,在锅中注入大半锅的清水,盖上厚重的木锅盖。虽然60多度的温度就能让蜡融化,但是,“要让水大滚才行。”

在等待水烧开的过程中,她把准备脱蜡的布料拿去清洗,布料进入清水之中,用手搓了几下,一股蓝色迅速在水中弥散,整盆水迅速变蓝。拧干布料放回盆里待煮,像是洗好待煮的食材。回到炉灶边,掀开锅盖,水汽升腾,铁锅正在沸腾。她继续往灶膛添火,然后将已经染好的布料放入沸水中,用两条长木棍翻动它,就像我们中午在她家里吃火锅烫青菜的样子。

布料进入水中后,锅里的水有了短暂的平静,很快又沸腾起来。原本清澈的水,被煮成了一锅蓝水。很快,沸腾的蓝水表面上就多了一小层白色的泡沫,这是织物上的蜂蜡融化浮起来了,它们随着沸腾的水向铁锅的边缘涌去。罗佩琼挑出布料,就像从沸腾的重庆牛油火锅中挑出菜来,她得保证菜(布料)尽量别沾到油(浮蜡)——这也是她之前说的水要大滚的原因。

这些漂浮的蜂蜡,会在冷却以后被收起来重新使用。蜂蜡是蜡染过程中为数不多要买的,每斤约50元,因而很受画娘们珍视。等到蜂蜡已经用得太过于频繁而发黑了,变成了罗佩琼所说的“老蜡”,画娘们就会拿它来做供观赏的蜡画——不再进行染色和脱蜡。

脱蜡后的织物,需进行一次水洗。从山里引来的泉水冰凉,让罗佩琼双手发红。如果布料上没有残留的蜡,那就直接拿去晾干,蜡染流程就此结束。但若还留有残蜡,那就需再一次滚煮和清洗。她在清水下摊开织物,在深蓝色的背景中,白鸟的图纹显露了出来,清楚分明。

鸟,这种图案在罗佩琼的蜡染成品中大量的出现,有小巧的杜鹃,也有长着硕大尾巴的凤凰——她称之为锦鸡。鸟的大量出现,很可能是因为,她们的这个苗族支系以鸟为图腾和氏族徽记。

基加村位于丹寨县杨武乡的南部,包括周边的排倒、排莫等村寨,也以蜡染知名。这些村子的共同特点是,都属于“白领苗”,在当地方言中被称为“嘎闹”。学者刘雍、刘捷在研究文章中指出,“嘎闹”的“嘎”字无实义,像“阿哥阿妹”的“阿”,“闹”则是鸟的意思。

苗族人按服饰而区别不同分支,如白领苗、黑领苗、长裙苗、短裙苗、黑苗、青苗、花苗等。白领苗的传统服饰中,一定要上衣中穿上白色的内里,外穿蓝黑的外衣,露出白色的领子。罗佩琼说,现在大家穿着变化大了,已很少有人专门穿白内里了。但白领苗的蜡染专长,则一直延续了下来。

蜡染在白领苗生活中的传统用途是衣服和被面。2006年苗族蜡染成为国家级非遗,加之旅游开发,蜡染消费群体增多,使用场景也丰富起来。围巾、披肩、茶旗、手包、挂画等,都成了这项传统手艺的新用武之地。

丹寨县是一个多民族杂居地,苗族是其中最多的。在苗族的众多分支中,八寨苗是主流,罗佩琼所属的白领苗只占小部分。白领苗主要居住于丹寨南部一带,以及周边的邻县地区。八寨苗女性的传统打扮中,要梳一个发髻顶在头上,大小像个大橙子,他们平时也较少使用蜡染。白领苗女性的发髻则像个圆锥,多数时候还戴一个尖帽子,正面看像一座小山,帽子外边再绕一条颜色鲜艳的细头巾。

罗佩琼的娘家在邻县三都的一个白领苗村寨,然后又嫁到了基加村来。她说,白领苗以前只在支系内部通婚,不与其他支系通婚。有学者也指出,白领苗也会和部分水族人通婚,而这部分水族人也不与水族其他支系通婚。如今,随着时代的变迁,从男女婚恋到蜡染的传承,都已突破了传统界限。

窝妥之谜

中国人对于蜡染的传承和喜爱,不限于丹寨、贵州、苗族。云南、四川、贵州、广西、湖南等省份的汉族和少数民族,都发现了蜡作为防染剂的妙用。而蜡除了防染之外,也会因为蜡硬化之后的自然龟裂,形成一种很独特的“冰纹”效果。这种不规则的裂纹,就像瓷器窑变,在确定之美上添加意外之美。

但在大同之中却又具体的不同,这便是文化的魅力。贵州的苗族蜡染分为多个类型。根据学者研究,主要分为丹寨型、重安江型、榕江型、织金型,不同类型的蜡染由于地理位置和支系信仰差异而形成各自的风格。丹寨型蜡染在苗族蜡染中,属于比较独特的一种。

丹寨型蜡染的图纹多取材于自然界的动植物、民间故事,像蝴蝶纹、漩涡纹、蜈蚣纹、鱼鸟纹、虫纹、龙纹等。由于蜡染图案丰富,色调素雅,风格独特,用于制作服装服饰和各种生活实用品,显得朴实大方、清新悦目。

我问罗佩琼蜡染中最有代表性的图案是什么,她说了两个,一个是上面提到的鸟,另一个是“窝妥纹”。她指着看起来像是漩涡的纹样说,“这种窝妥纹就是我们最出名的了。”

窝妥纹的出现频率确实很高,但却很难说清楚它的意思。罗佩琼说,窝妥就是花。但也有人说,窝妥是表示纪念先民迁徙过程中曾经历的水患。而这种特殊纹样的确切密码是什么,我们此行并没有得到明确的信息,但可以肯定的是,它和白领苗这个族群的特殊经历与民族审美相关。

学者贾京生认为,蜡染螺旋图案的形式之美,几乎离不开“线”与“圆”的创造来构成艺术语言与艺术美感。的确如此,罗佩琼的蜡染图案中,大量是具有优美弧度的几何图纹,以及大量的圆点,它们看起来暗含着饱满、流畅、圆满的美感。

我们也在罗佩琼等画娘的蜡染纹样中,大量看到花、鸟、鱼、虫的形象。万物有灵论使苗族人对自然产生了敬畏之心,在选择蜡染图案中的动植物时,不仅要考虑外形美,也要考虑其象征意蕴。其中鱼的图案,很大程度上和生殖崇拜相关,因为鱼具有很强的繁殖能力,而蜡染中的鱼肚子,常常被画上许多斑斑点点的鱼子。值得注意的是,“在鱼鸟同图的纹样里,鱼和鸟一样也有翅膀,鸟也多为不怕水的鸟类。”

龙、凤、蝴蝶的图案也大量凸显。龙的图案,和汉族常见的很不同,它看起来更“萌”。凤凰在罗佩琼的口中,则变成了“锦鸡”。而蝴蝶的纹样,则与苗族人的创世神话有关。在苗族的神话里,苗族先祖蝴蝶妈妈生下十二个蛋,蝴蝶不会孵化,便请神鸟帮助孵化,最后孵化出姜央、雷公、水牛、大象、老虎、蜈蚣等十二种生灵,其中姜央是苗人认为的先祖。

丹寨苗族蜡染的这些图案,记录并传承着苗族人的古老的记忆,其中还有太多的文化密码等待我们的解读。今天,越来越多的人来到这里,而我们庆幸地看到,蜡染依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