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丨美国著名中国问题专家蓝普顿：美国经济下行或迫使特朗普同中方达成协议
研究历史可以提供一些如何管理对外关系的指引。我觉得，这就是特朗普总统不读书的困扰。他不读书，不看报，也不阅览简报。
9月6日，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荣誉教授蓝普顿（David M. Lampton）在2019年中国发展高层论坛专题研讨会上表示，当前，中美关系正处在一个十字路口上，双方的经济安全关系正在变得前所未有的复杂，而且正在拖累两国在所有层面的合作。他强调，两国迫切需要加强战略对话，让中美关系走出逆境。
在一场名为“中美经贸关系前景”的分论坛上，蓝普顿指出，当前不断升级的贸易战所涉及的问题绝不仅仅是两国的贸易问题，还涉及到安全等领域的内容。“美国正在将经济问题同其他领域的摩擦联系起来。”他说，“我们的经济政策背后事实上有国家安全和政治的因素在发挥作用。”
对于如何看到中美在未来6个月达成协议的前景，蓝普顿预测，双方可能达成一个比较狭义的协议，但是不太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解决根本问题。
那么如何彻底解决中美之间的争端和冲突，蓝普顿认为，双方已经有很多对话机制，但现在需要更多战略性的对话。“比如，美国如何在国际制度中给中国更多的空间，以及中国怎么配合让美国能够安心。只有我们做到这些，才能够解决目前的很多问题。”
“事实上，要解决贸易战，就不能仅仅谈经济问题，我们应该更多地关注这些基于国家安全的担忧，建立更多的信任。美国希望能够在更多的层面钳制中国，但是中国的态度是什么呢？我想我们应该进一步地对话。”
在当天的论坛之后，针对美国对华政策发生的根本性变化以及美国中期选举、美国经济放缓对中美贸易谈判的影响等问题，蓝普顿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专访。他在专访中认为，美国经济增速正在放缓，这会对特朗普构成某种程度的压力，让他尽快同中国达成协议，以在大选中获得选民的支持。
蓝普顿是美国最著名的中国问题专家之一，曾从1988年起担任过9年的美中关系全国委员会主席，在1998至2006年期间负责智库“国家利益中心”的中国研究项目研究，在2008年美国总统大选期间曾担任奥巴马的中国政策高级顾问。蓝普顿还担任过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高级国际研究学院中国研究系主任、亚洲基金会主席等职务。
中美关系已经发生根本性变化
《21世纪》：你是否认为当前的中美关系已经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蓝普顿：是的。自尼克松访华、中美关系正常化以来，当前的中美关系是40年中最艰难的。与之前相比，当前的中美关系有什么不同呢？我觉得，在过去40年中，中美两国基本上是在试图让对方安心，双方的关系都是以共同利益为基础的。在过去很长一段时间中，中国都在努力促进经济增长，让人民摆脱贫困。但是可能从2010年、2012年开始，这个关系逐渐变得不再是一种肯定关系（reassurance relationship）,而是转变为一种威慑关系。换句话说，两国都试图通过威胁来限制对方的某些活动。比如，美国在试图阻止中国在南海的某些行动，或者是在台湾问题上进行某些干涉。而中国在试图通过空中和海上巡逻让美国不要在中国周边海域靠得太近。也就是说，威胁在我们的关系中发挥了更大的作用。关税也是一种威胁，如果不满足美国在贸易上的要求，我们就会实施关税。因此，我会说，中美关系的工具箱发生了变化。过去，更多的是互利合作，寻找积极的共赢；现在，出现了更多的相互威胁，双方的关系转变为以威慑为基础。对于当前这种关系，双方相互妥协是非常困难的。政府官员们被迫展示强硬的姿态，以维持公众对他们的信任。
《21世纪》：过去人们总是说经济合作是中美关系的压舱石、稳定器，但现在却成为了发生摩擦的导火索，这是怎么造成的？
蓝普顿：在我们开始经贸关系之初，中国的经济发展处于相对较低的水平。在中美经济合作中，中国的作用是提供廉价的劳动力。如果这样的关系不是发生在中美之间，那么也可能发生在美国和菲律宾、美国和越南之间。当时，中美两国分别承担了生产链的不同环节，双方没有发生竞争，中国的存在是非常必要的。但现在，中国的实力在增强，中国已经成为了一个更有创新能力、更有生产能力的国家。中国成为了美国的竞争者，而不再是一个在经济生产过程中的另一部分。这对于中国的现代化来说是一个巨大的成功，但是也代表了一场巨大的竞争，不仅是对美国，对日本、东南亚邻国也是一种竞争。随着中国变得更有实力，就会同不再那么有竞争力的国家发生摩擦。
“一带一路”倡议的想法非常有前瞻性
《21世纪》：但如果以人均GDP衡量，中国经济的实力实际上还与美国相去甚远。
蓝普顿：这就是一个大国的困难。你可以让很多人脱贫，有很多世界一流的产业，有世界一流的高速铁路系统，但另一方面，可能还有很多人在用牛耕地。中国是如此巨大，有如此大的多样化，向世界展示了如此多的面貌。中国人总是说，我们是一个很大的国家，有很大的多样性，这是事实。但是，你们认为很小的每一面实际上比大多数国家都要大得多。中国的面积跟欧洲差不多，但中国是一个国家，而欧洲由很多国家组成，可以想象中国各个地方的情况是多么不同。对世界来说，中国是一个非常复杂的案例。
《21世纪》：你怎么看中国的“一带一路”倡议？
蓝普顿：首先，它涵盖了在全球七、八十个国家几百个项目，其中，某些领域、某些项目更成功。我觉得，6大经济走廊的初衷是以中国为中心更好地同周边地区建立互联互通，促进货物的流动是有利于中国的。我觉得，这是一个非常有前瞻性的想法。当然，对于这么大规模的一个倡议，执行过程中会有一些问题，对资金的需求也可能会超出之前的预测。但是在构想层面，我觉得，推动各种各样的互联互通的发展，让沿线地区能够实现发展，这是非常好的想法。
美国经济放缓会让特朗普在谈判中松口
《21世纪》：你怎么看最新一轮中美贸易谈判的前景？美国经济似乎出现了一些放缓的迹象，这会不会对特朗普构成一些压力，让他尽快同中国达成协议？
蓝普顿：今天，大家在会上表达了不同的想法。有人认为，随着我们的经济变弱，特朗普会迫于压力达成协议。也有人认为，他不会达成协议，并展示强硬的一面，以谋取政治优势。我的想法是，随着美国经济的下行，他将会想办法改善经济条件。现在的情况是，除了减税政策确实对经济增长有所帮助，他在上任以来还没有取得任何显著的成功，不论是在外交政策上，或是对内政策上。我们的经济增速正在放缓。我觉得，如果经济表现很糟的话，他将更加迫切地需要达成一个协议。但是还有一个理论是，无论如何，他都希望看上去非常强硬，因为最终他的选民会需要某个强硬的人士。我认为，他的选民可能会希望某个可以成功的人。因此，大家可能会进行辩论。我觉得，一个走弱的经济让他更有压力来达成协议。我们只能希望，中美双方同一时间都希望达成协议。
《21世纪》：最近，特朗普被问到是否对开启对华贸易战感到后悔。他先是说是的，然后又表示只是后悔没有施加更高的关税。你觉得他应该感到后悔吗？
蓝普顿：从理智的角度上来说，对于两国的利益来说，他应该后悔，但是他觉得关税是一个好事，他认为他在采取可以帮助他获得政治支持的政策。如果问我那些政策是否是正确的、有建设性的，我不这么认为。但是我觉得他认为是的。
特朗普不断施压的做法对中国是无效的
《21世纪》：有人说，特朗普在贸易谈判中的诉求似乎是混乱的，提出了各种要求，让人看不清楚他到底想要什么。你怎么评价他的谈判策略？
蓝普顿：特朗普说过，这是他谈判的方式，用尽一切手段来实现他的诉求。这绝对是他独有的方式，把什么都塞进这个篮子里。他有一本书，叫做《交易的艺术》，描绘了他非常激进的方式，即不停地提出新的问题，不停地撤回之前的承诺。这确实是他的方式，并不是美国普遍的谈判方式。比如，他说要加征关税，但之后又暂停，然后突然又加征更多的关税。
《21世纪》：你之前写过很多总结中美关系发展经验的书。你觉得是否还能用之前的经验来预测特朗普的对华政策走向？
蓝普顿：不，因为没有人预见到我们会有这样的一位总统。公平地说，当前美国公众的想法正处在前所未有的分裂状态。我应该说，没有人可以想象我们的政治环境会是当前这样，一个这样的总统，一个非常对立的国会，还有当前充满分歧的公众舆论。我的书没有预测这些，也没有神奇的公式。
《21世纪》：你是否有计划写一本新的书来分析和预测特朗普的政策？
蓝普顿：我不会去预测未来，大多数的预测都是不正确的。我的书是想要帮助大家理解我们是如何走到今天这步的，可以为政策制定者提供一些指引，比如哪些做法是不会成功的。比如，给中国下最后通牒、对他们进行威胁都不是跟中国打交道的有效办法，可能也不是跟任何国家打交道的有效办法，但特别是对中国来说。我觉得，研究历史可以提供一些如何管理对外关系的指引。我觉得，这就是特朗普总统不读书的困扰。他不读书，不看报，也不阅览简报。
（编辑：张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