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不应该用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中医,因为科学也是多元化的,我们应该从中医里提取精华,而不是遗弃。如果能把中医的精华继续传承与挖掘,并与现代医学相互融合,那么将会成为张伯礼院士所说的中国有特色的医学。
【全球“战疫”】
在这场疫情中,与武汉市其他方舱医院相比,江夏方舱医院略显特殊。江夏方舱医院是唯一由中医医疗团队整建制接管的方舱医院。来自天津、江苏、河南、湖南、陕西五省市三甲医院的209名医护人员,组成国家中医医疗队驻扎此处。江夏方舱医院的专家阵容也很强大。中央指导组专家组成员、中国工程院院士、天津中医药大学校长张伯礼担任总技术顾问,中央指导组成员、首都医科大学附属北京中医医院院长刘清泉为院长, 五个省市医疗队领队担任副院长。
江夏方舱医院采取中西医结合,以中医为主的方法对轻症新冠肺炎患者开展救治。据介绍,这一治疗方式效果甚佳,从2020年2月14日开始收治病人至今,该院没有出现一例从轻症转为重症的患者。
针对新冠肺炎,江夏方舱医院究竟有什么“秘方”?五省市组成的“国家队”工作开展得如何?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就此独家专访了第三批国家中医医疗队河南队领队、河南省中医院副院长郑福增。
郑福增。资料图
汤药全覆盖 也用西药
《21世纪》:江夏方舱医院在治疗方面有哪些特点?
郑福增:我们是中西医结合、中医为主的治疗方式。因此,汤药是全覆盖的。按照国家中医药管理局制定的方案,为每个病人准备汤药。同时,我们会进行辨证论治。针对病人个体化的情况,我们专门制定了方舱协定处方和随时能够加减的颗粒剂。此外,我们还会使用其他治疗方法,如耳穴压豆、灸疗、穴位按摩、经络拍打,打太极拳、练八段锦、中医养生操等,来缓解病人的压力,并提高他们的免疫力和信心。这些是中医治疗特色。
中西医结合就是说有基础疾病的病人还是要服用西药。此外,有些病人临时发生特殊情况,我们也会准备西药,还有一些就是急救的措施,比如吸氧、心电监护、生命支持等这些现代医学的手段,我们需要的时候也是要用的。
《21世纪》:五个省市的医疗团队磨合如何?
郑福增:我们方舱指挥部就像一个联合舰队指挥部,五个省市医疗队加上江夏区政府、江夏区中医院(负责后勤保障)。五个省队分管五个病区,但是在诊疗、检查、感染控制、预防、出入院等方面还需要统一管理。
刚开始工作时,五个省市在统一上就存在一定的困难。比如每个地方穿、脱防护服的方式都不一样。初期我们非常忙,因为要在工作和相关制度管理上互相磨合。医务处相关的诊疗制度、会诊制度,还有我们控制感染的流程、穿脱衣服的流程,病区消杀的流程等制度都是在最早的几天之内制定完毕,然后统一执行。
在执行过程当中,不免还有一些人员不习惯,因此我们通过派监督人员、设立监督岗强制执行。穿、脱防护服是医护人员在防护方面非常重要的一环,我们严格地对每一个人进行指导、监督。
第一天执行时,所有医务人员下午2点半进舱,3点半开始收病人,晚上10点左右下班。然而,因为方舱医院只有一个出口通道,医护人员需要排队脱防护服,导致有些队员离开方舱已经凌晨2点。从第二天起,我们就临时改建增加了一个通道,并错峰上下班,缓解出口通道拥堵。
《21世纪》:方舱医院医护人员的防护措施与定点医院的一样吗?
郑福增:我们都是按照国家的标准执行,防护措施都是一样的。虽然两类医院不同,但是医护人员面临的危险是一样的。由于方舱都是由大型场馆临时改建,循环排风系统、空调一般都不能使用,只有临时处理一些排风系统,对于将近200病人的方舱来说,空气循环是不太符合要求的。对于病人来说,这是没有风险的,因为他们都已经确诊、携带病毒。但是对于医护人员来说,风险很大。如果防护不到位,在里边工作6~8小时,就可能很危险。因此,我们的防护要求非常严格,宁愿矫枉过正。一旦发生一个医护人员防护失败,整个团队都要被牵连,因为大家都是一起坐车回驻地,属于密切接触者。
方舱生活条件好 适度运动舒缓情绪
《21世纪》:之前看到病人在方舱医院内唱歌跳舞,这会影响治疗吗?
郑福增:从1月23日封城到1月30日期间,武汉人民、病人、医生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磨难。武汉有很多病人就像湖北电影制片厂导演常凯一样,一家四口都走了。在当时的那种情况下,这是非常突然的。我们方舱有一个病人,他的老伴在另外一个方舱,儿子又在另一个方舱。我们会给大家发小纸条,让他们写下出院以后最想做的事情。这个患者就写最想见他的儿子。自从隔离以后,家人就分散在不同的方舱或者医院里,病人的压力是非常大的,这种压力是无法想象的。
因此,医护人员会努力缓解病人的压力,跟他们一起跳舞、打太极拳或者练八段锦。八段锦和太极拳能舒缓病人的情绪,同时这种适度的、温和的锻炼也不会使患者病情加重。不过,我们不提倡激烈活动,比如跳disco,因为这些病人有一部分是轻症,但是有一部分可能在潜伏期,或许将向重症转化。过度激烈的运动会造成病人耗氧量增大,影响他的恢复。我们会调动病人的情绪。在一天的某个时段里,让愿意活动的病人简单放松一下,将病人分成不同的区域,配上电视和音乐,缓和一下气氛。我们会教病人一些轻松、舒缓的动作,如呼吸功法、太极等,让病人能够调节压力,同时提高他们的抵抗力。我们非常注意运动量,可能有些文章就是标题党,什么开大型演唱会啊,这是不可能的。
《21世纪》:听说有病人赖着不走?
郑福增:我也听说了,有病人开玩笑说方舱有肉吃、有虾吃,有人帮助打扫卫生,还有人陪同跳舞,非常舒服,就想留下。这些好条件大部分属实。国家提出建方舱医院收治病人的方案在当时是非常必要的。这为病人提供了良好的治疗条件,让他们的压力得到缓解,肯定有助于恢复健康。再加上我们的药物干预,病人就恢复了信心。但是赖着不走这种可能性是不存在的,应该说很多人还是要急着回家、急着出院。
《21世纪》:从中医的角度来说,是如何判断患者的病情的?
郑福增:我们现在肯定不像古代光靠摸脉就能判断病情,而是根据病人的症状、核酸检测的情况,并通过CT影像判断肺部损害的程度,综合来判断患者的整体情况。现代医学技术的检查手段是我们现代中医应该掌握的科学技术。CT、超声都是望诊的一个延伸,通过现代科技能看到病人内部的病情变化。再融入中医辨证论治的理念,我们可以判断病情是加重还是减轻,正处于哪个阶段。根据不同的阶段、不同的症候,再采取辨证论治,对病人适当下药,这样就能起到很好的治疗作用。这才是真正的中西医结合和真正的现代中医所要采取的治疗方式。而不是像古代一样,通过摸脉就把一切都诊断了,这不符合现代医学的发展。
《21世纪》:那这些患者如果是看舌苔和脉象,是不是有什么区别呢?
郑福增:区别还是很大的。除了影像学检查和核酸检测,看舌苔是我们中医判断病情最重要的一个环节。我们在开方用药的时候要看舌苔、摸脉、询问病人的病情寒热。舌苔最集中表现了病人病情的严重性,因为病人的舌质和舌苔表现他整个内循环的淤血的情况、湿毒的情况。我们中医说的这次新冠肺炎主要是毒邪犯肺,造成了郁遏气机,湿蕴化热化毒,导致舌质暗、有淤血或者舌苔厚腻、黄燥苔。根据病人舌苔的变化,如燥苔去掉、变薄或者舌苔变红,则是康复的迹象。这是我们辨别病情变化的主要依据。
从脉象来说,我们把脉象归结为浮沉迟数。我们戴着手套摸脉,可能不好判断脉象的浮沉,但是迟数可以。通俗地讲,迟数就是快慢,如果心跳过快,那么说明他心脏就要出问题。所以脉象的浮沉迟数也是中医辨证论治的一环,可以结合判断病情的转化是重还是轻。
中医药不对抗病毒 重在提高免疫力
《21世纪》:在治疗新冠肺炎时,中医是如何发挥作用的?
郑福增:这次疫情大家第一个共识就是中医药要早期干预。在中国几千年的历史里,现代医学传入中国来才一二百年,那么在这之前,中华民族靠的就是传统中医学与疾病斗争。几千年来,中医经历了从黄帝内经到伤寒论、到明代吴又可的《瘟疫论》。正如张伯礼院士说的,数千年来大大小小的瘟疫有500多次,大的瘟疫可能达到300来次,尤其是明朝的大瘟疫。瘟疫其实就是传染病,明朝时期,瘟疫又叫时疫、戾气,通过呼吸道口鼻来传播,吸入之后人们的症状都一样,严重的话很快就死亡。古代中医在一次次与传染病的抗争中总结了很多的经验。这次新冠肺炎,包括之前的SARS等经呼吸道传播的传染病早期的症状是咳嗽、发烧、乏力。这些症状在中医里就像感受寒邪和毒邪以后的外感症状。外感症状可以服用麻黄汤、桂枝汤解决。从中医《伤寒论》的六经辨证来说,从太阳到阳明到太阴的转变过程,是一步步完成的。传染病的毒邪更厉害,可能一次直接传染至心肺。但是按照中医的辨证方式,它是有迹可循、可以治疗的。因此,在患者早期成为轻症时,我们就要及时用药,目前用的最多是麻杏石甘汤、小青龙汤、葛根芩连汤。根据这些症状,我们从古至今都有适合的药方去处理。通过方药干预,患者可能就不会向重症转化。如果患者情况特别严重的时候,中医也有治疗重症的药方,如清肺排毒汤。它就是针对轻症转重症的一个方剂,对转化过程有抑制作用。因此,在治疗过程中,很多患者都慢慢复原,没有向重症转化。
按照医学理论来说,早期干预是必须的。病人在极大的恐惧下,只会加快其免疫力的下降。通过药物和心理的干预,加上心理疏导,这样才能帮助病人战胜疾病。
中药其实在正常情况下不是杀病毒,而是调节体内正与邪的平衡。邪气过盛、邪毒太强就会把免疫力压住,令病人向重症转化。最终要是引起炎症因子风暴,就是压垮人体免疫系统,导致多器官衰竭死亡。因此,无论是轻症还是重症,中药都不是针对抗病毒的,当然在治疗初期也会起到抑制病毒的作用,但最重要还是调整机体的平衡。辅助正气就是提高人体的免疫力,让人的免疫力在正与邪的斗争中获胜,阻止向重症的转化,阻止最后器官衰竭。这就是中医治病的理念,只要正气取得胜利,病人也就痊愈了。
《21世纪》:这些药材会不会有副作用或是不良反应?
郑福增:没有。我们现在使用的所有方剂不是靠哪一味药抗病毒的。任何药在用量过多的情况下都可能出现副作用。我们调整方剂是正常的用量,麻杏石甘汤也好、承气汤也好,都不会让病人过度地服用。在正常服用范围内,我们帮助病人调整正邪平衡,使药效慢慢体现。
比如,有些病人的病比较重,就会出现大便不通、毒性较重的情况,那么就需要服用大量的石膏和大黄来通腑泻肺。达到目的之后就会调整用药和用量,而不是让病人持续腹泻。这和西医不一样,西医里一种药可能会一直使用。中药不存在这方面的问题,没有说哪一种毒性很大的药必须一直用下去。重要的是讲究正邪平衡的调整,会根据治疗的过程来调整用药。
《21世纪》:其实,社会上存在不少质疑中医药的声音。你觉得该如何看待中医的作用呢?
郑福增:中医学里的阴阳五行学说、气血、津液、寒热虚实等理论,年轻人可能难以接受,因为这是古代科学的知识。中医是源于古代,不过它是在基于中国古代的科学和自然哲学、且不断实践的过程中提炼出来的。
中医其实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体现,包含着生命科学中一些重要的经验和宝贵的财富。中医对现代医学的发展、对当代科学的发展,我觉得都有很大的启发作用和指导作用。因此,我们不应该用非黑即白的方式看待中医,因为科学也是多元化的,我们应该从中医里提取精华,而不是遗弃。如果能把中医的精华继续传承与挖掘,并与现代医学相互融合,那么将会成为张伯礼院士所说的中国有特色的医学。
(编辑:辛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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