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敦疫年纪事之二丨从厕纸迷思到消失的面粉，“养活全国”计划能做到吗？

4月13日 多云 摄氏10度

刚过去的周末，天气好得不像话，又是复活节，代理首相拉布恳请国民，一定要忍住诱惑，避免外出旅行。显然还是有人对隔离规则置若罔闻。媒体公布的照片上，在公园和海滩晒日光浴的人们正受到规劝和警告。德文郡警方说，在高速路上截住并罚款遣返了一辆从200英里之外伦敦开来的车，里面坐着的一家人说想去钓鱼。

公园健身的人们     师琰/摄

约翰逊已痊愈出院。他在重症监护室住了三晚，上周四才转到普通病房。周日出院后，约翰逊发表了一段5分钟的视频讲话，感谢NHS医护人员挽救性命。尽管唐宁街首相府发言人在他住院期间刻意轻描淡写，实际上约翰逊在医院里曾一度生命垂危。因为不想被认为“优先享受医疗资源”，他拖到了最后一刻才被送医。

朋友辛迪从约翰逊进了ICU开始，就在自家窗台点燃一支蜡烛，她说每晚都要燃起蜡烛，为“她的首相”祈福。现在首相没事儿了，她依然保留着蜡烛。英国的死亡人数已经突破了1万人，2020年的复活节，更是哀悼日。按照政府紧急情况科学咨询小组一位成员法拉尔爵士的警告，英国可能会发展成欧洲受影响最严重的国家之一。

波切利在米兰大教堂的演唱会线上直播，吸引了340万人观看。他比当年第一次在上海开演唱会时老了很多，瘦了很多，但歌声中那种沉静的、治愈的力量，丝毫未减。

全球已启动了78个疫苗项目，但是若如WHO所说，Covid-19将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缠扰人类，那么除了爱、治愈和希望，还有什么能带给我们战胜疫情的勇气。

一

周日阳光明媚，碧空如洗，5岁的小女儿说，我们可不可以假装去公园野餐？ 

如果是从前，我可能会说，天气这么好，不如让我洗衣服吧，你自己玩，野餐以后再去。但是现在，没什么比满足孩子可爱的愿望更迫切的事了。

我拿出藤编野餐篮，在后院草地铺上毯子，洗了些水果榨汁，用自己种的迷迭香配着，煎了冰箱库存里最后两块肋眼牛排，开了一瓶来自教皇新堡产区的红酒，还给孩子们变出了一直藏在车库里的复活节兔子和巧克力彩蛋。

这些食物，是我3月20日最后一次出外购物时买的。那一天起，英国所有大中小学校全部停课，政府要求人们减少非必要性外出，号召尽量在家办公。

短短几天，超市里的货品供应明显开始捉襟见肘，空荡荡的货架从厕纸和消毒液扩展到了几乎一切——新鲜蔬菜水果、各种肉类、意面、面粉、维生素、洗手液……你根本没办法找齐厨房和卫生间里平时需要的东西。

 隔离政策实施初期，超市货架经常空荡荡。如今，这一幕已不再，只有少数紧俏商品会出现缺货。      师琰/摄

在货架渐空的超市里购物，也不是全无希望的苦搜之旅，我在过去从不曾驻足的罐头食品通道意外找到了来自中国的竹笋罐头，还在鲜少光顾的冷冻食品柜台发现了美味的速冻蓝莓。

疫情到来之前，跟别的上班族一样，我只在每个周末才会走进超市。有时忙了，就在网上下个单，等着第二天超市送货上门。可是那一周，我不得不连着去了三天附近超市，家里的厕纸快用完了，我甚至没法从网上订购，查遍所有连锁超市，最快的送货时间也要10天以后。 

最初新闻里播报澳大利亚人如何抢空了超市里的厕纸货架，还有两位女士为了争抢货架上最后几包厕纸厮打起来的画面。那时候整个澳大利亚才有三四十人确诊，超市连锁集团却不得不紧急出台每位顾客限购4包厕纸的政策。

当时我跟周围朋友都觉得很难理解，意面和茄汁黄豆罐头脱销是有道理的，难道厕纸也要奇货可居？或者是因为厕纸的体积大又便宜，更容易帮某些购物者满足非常时期囤积物资带来的安全感，有助于安抚恐慌情绪？ 

我这么替澳大利亚人分析的时候，却没意识到危险正在降临。南半球的购物新风潮次日就刮到了英国，从南到北，超市里的厕纸被一扫而空。

我正尝试断舍离，家里没有任何多余的厕纸库存。想象一下坐在没有自动清洗功能的马桶上，厕纸到了最后一格？我只好不厌其烦地提醒孩子们，节约用纸。

当第三天推着缺乏厕纸的购物车结账时，我充满失望地问收银员，究竟怎样才能买到厕纸？她回答我：“亲爱的，你必须得早上5：30就来排队。”

超市6点开门，5：30排队，这在我的人生经历中，从未有过。第二天早上我去了，不幸的是晚了那么一点儿，结账时，只好羡慕地看着别的顾客购物车里让人充满踏实和富足感的两包厕纸——那个时候各超市已出台限购政策，像厕纸这种紧俏商品，每位顾客限买两个包装——是的，比澳大利亚的限购更严格，而且不光厕纸，所有其它非紧俏类商品，每样也最多只能买三个。

早去的好处还是部分享受到了，我买到两包厨房纸巾、三支维C加锌泡腾片、一些刚补充到货架上的肉类和蔬菜水果。

一鼓作气接着去了另一家8点开门的超市排队，这里竟很阔气地摆着一大摞每包24卷的超大包装厕纸。犹豫了一下，我只拿了一包。周围顾客，多数人也是自觉地只取一包。即便这样，等我结账时，再看厕纸通道，已是空空如也。

 结账后给新晋“硬脱货”拍了张特写，发给先生。他刚开车到公司，经过一个露天果蔬市场时发现，原本不属于那里的厕纸已享受特别礼遇——一个盆里隆重地盛着一卷，跟一英镑一盆的蔬菜水果一起闪耀在摊位上。

伦敦露天市场一景：厕纸加入蔬果。   师琰/摄

最终是一位开私人诊所的朋友，百忙中为我指点了方向，她建议我去网上订购一箱床纸，质量其实一样，只需自己动手，裁成小卷。就这样，完美解决了厕纸危机。

二

我决定遵守政府指令，在尽可能长的时间里避免出门。但是跟大多数人一样，遇到另一个问题。

3月23日禁足令发布的最初几天，大众连锁超市TESCO和Sainsburys’的网上订货时段已排到20天开外。两三天后，所有超市能提供的送货时段已完全爆满，一个朋友下载了几大超市连锁的所有APP，直到昨天还在抱怨，说自己两三周了从没看到过SLOT（送货空档）长什么样。

偶尔订到超市送货如同中奖。为了遵守隔离政策，送货员会把东西像这样堆放在门口，远远打个招呼就离开，而不是像过去那样交到买主手中。    师琰/摄

超市对网购的限制也增加了很多，比如单个商品不能超过两个或三个，同类商品总量不能超过六个。我不得不在冷冻玉米、冷冻菠菜、冷冻毛豆和冷冻莓果之间反复权衡。还有超市甚至限制了购物总量不得超过80件。

一周之后，Waitrose和Sainsburys’不再提供购物时段给普通顾客，所有网上购物机会都要留给弱势群体。登录账号进去，系统就会自动甄别出你是否属于被照顾的人，页面会提醒你：请尽量去店里购物。

孩子的一个同学家长出现了轻度感染症状，她的女儿也跟着有症状了。她思来想去，应该是居家隔离这段时间惟一一次去超市购物时染上的。尽管超市限制入店人数，2米的社交距离也很难完全保证。她在WhatsApp提醒我，能不出门就别出门。

随着患者暴增，不止是医院病床和ICU，NHS的咨询热线也已不堪重负，以至于要求出现轻症的人们连热线电话最好都别打，除非情况变得严重，否则就乖乖在家保持7天自我隔离，等待症状缓解。

事情显而易见，如果人们不能经常出门，超市货架也没法像从前一样补货及时、从早到晚保持琳琅满目，而超市实际上已被网上订单淹没，很难找到可用的送货或提货时段，那结果只能导向囤积，让缺货的状况变本加厉。

一位在NHS重症监护室工作的护士道恩，在病房轮班48小时后去超市，发现竟买不到任何水果或蔬菜，她将自己在空货架前哭泣的视频放上社交媒体，呼吁人们停止囤积必需食品。“当您处于最差状态时，像我这样的人会照顾您，所以就请停手吧！”她哭着说。

道恩的视频广为传播。人们义愤填膺地谴责囤积者，讨论超市该如何制止贪婪的顾客，有人建议把超市手推车捆起来，只许用购物篮；有人认为政府需要认真考虑实行定量配给；有人建议购买第一件商品原价，购买两件付双倍，三件三倍，以此类推，额外利润给NHS；还有人埋怨新闻界没能做出协调一致的努力，促使公众摆脱恐慌性购买，走向“负责任地购买”。

三

萨拉在橱柜最里面发现了两罐被遗忘已久的炼乳，她用来做了柠檬派。全家人都对眼下能吃到这样的美味兴奋不已。她决定不告诉他们，她用的炼乳标注的最佳食用日期是到2016年5月。

疫情之初，抗菌喷雾、免洗洗手液和扑热息痛一度脱销时，英国零售业的供应链似乎已做足准备，补货迅速，空货架总能被尽快填补，这给很多人带来了安全感，但也导致一些人忽视了未雨绸缪。

我的另一位朋友艾思拉就是这样，她过去几乎从不在家里制作面包，当我提醒她购买一些面粉时，她却矫情地嫌弃超市里小包装面粉被拿光、剩下的面粉包装太大，用不了。

当她发现商店里买不到面包时，才开始尝试自己做面包，劳动的喜悦还没尝到几次，就发现面粉快没了，酵母也买不到。

英国生产的面粉中只有4%是通过商店和超市卖给消费者，其余则是以大包装出售给食品制造商等大宗买家。面粉的零售消费量也相当有限，一般家庭平均每14周才会购买一袋1.5公斤的面粉。

疫情造成的居家隔离极大地激发了人们在厨房一展身手的热情，但食材短缺又给这份热情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面粉生产商说，并不存在短缺，这只是一个等待需求减少到足以重建库存水平的问题。他们已增加了一倍小袋面粉产能，足够15%的英国家庭每周购买一袋面粉。 

英国政府也向人们再三保证，疫情期间不缺食物。环境、食品与农村事务大臣尤斯蒂斯（George Eustice）在下议院关闭之前曾再三强调，英国的食品供应链具有“显著的复原力”。“食物并不短缺，我们面临的挑战只是在人们购买更多食物时及时补货。”他说。

为了应对疫情，政府很早就跟各大超市和食品生产商开会，制定了一个“养活全国”的紧急计划，要求超市采取措施保持货架库存和供应链弹性，包括在关键时期减少提供的商品种类，以便集中精力确保基本商品的供应不出问题。

该计划还要求零售商在库存水平上共享数据，合作保持商店开放、共享配送站和送货车，协调运营，以确保任何地方的客户都能获得所需基本物品。

在过去，网络订单只占英国超市整体销售额约7%。隔离政策实施后，超市瞬间被网络订单所淹没，有的超市网络甚至一度陷入瘫痪状态。

别的行业裁员、冻薪，风雨飘摇，各大超市却在空前火爆的需求下扩张人手。TESCO招聘了7500多名新员工，增加了200多辆送货车。Morrisons也增加了3500个新岗位。为了感谢员工和供应商同心协力全力以赴，ALDI超市宣布给所有员工发放10%奖金，营业额100万英镑以下的小型供应商，可货到即付。

随着超市补货逐步跟上，消费者的恐慌情绪也在消退。上周，各大超市相继宣布取消对大多数商品的购买限制。“您现在可以在一天当中任何时候在我们商店购物，并能找到您所需的大部分东西。”Sainsburys’的老板满怀信心地说。

其实，所谓恐慌性购买的背后，也反映出英国基于及时交付系统的超市供应链的潜在问题。这些年，随着全球化供应链的日益完善，对无论工业企业还是商业企业来说，如何将库存降到最低、以节省存储成本成了最重要的效益追求之一。在进口自由流动无障碍的前提下，这种模式最为高效，一旦供应链受阻，供应危机便随时可能降临。

英国人消费的食品中，有近一半来自进口，其中29%是从欧洲进口。英国公路运输协会（RHA）12日就警告说，由于许多运输公司正处于崩溃边缘，从食品到药品的重要供应链可能“陷入停顿”。

RHA的调查发现，自疫情爆发以来，已有46%的送货卡车不再上路。一些货运公司主要收入来自大型音乐会和活动设备运输，疫情爆发后，所有这些活动都取消了。同时，进出口需求降低也带来打击。因为没有足够现金支付遣散费，一些运输公司甚至不能正常解雇员工，而政府提供的贷款支持系统根本无法正常工作。

RHA首席执行官Richard Burnett警告，到目前为止所看到的，只是冰山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