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疫情日记之四|从非典到新冠,加拿大疫情预警系统有效吗?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特约记者董黎明 加拿大多伦多报道
2020-04-24 08:32

对加拿大国家公共警报系统来说,这场令全球变色的新冠疫情或许是个机会,因为情报分析界也有自己的时尚潮流。

 2020年4月23日 多云

这几天时阴时晴,变幻不定。前天甚至出现了罕见的古怪天气:上午十点多,有那么十来分钟,突然狂风加暴雪,一阵搓棉扯絮。然后阳光灿烂,蓝天白云,若无其事。

新闻也是一样,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加拿大疫情控制刚刚见到一线曙光,位于东海岸的新斯科舍省便发生了可怕的枪击案:周六晚到周日上午,一名牙医扮成警员,开着伪装得近乎完美的假警车,沿着高速公路长途奔袭,在沿途的小镇或乡村大开杀戒。到今天为止,警方共发现了16个犯罪现场,至少5栋房子被烧毁,22人遇害,包括退休老人、小学老师、警察、孩子……

这是加拿大有史以来最血腥的枪击案——加拿大允许私人持枪,但一直管制得非常严格,因此枪击案并不常见。凶手已经在与警方的对峙中丧命,目前也没发现留下任何信息,动机尚待调查。但如此惨剧,加上发生在全民禁足时期,触动了所有人的心。人们在网上发起哀悼、追忆,以及反思。其中一个质问是:凶手的屠戮狂欢持续了12个小时,在这期间,已经知情并开始追踪的警方为何不发布紧急警报,提醒人们注意防范?

他们说的,是加拿大国家公共警报系统(NPAS)。危险事件逼近或正在发生时,该系统可通过电视、广播、手机、高速公路电子牌等联网设备,向公众迅速发出警示。收到信息时,人们会听到非常刺耳的警报声,提醒你赶紧查看,采取相应行动。

NPAS由加联邦政府与地方应急管理部门及其他组织合作运行。遇到灾害、恐怖袭击、民事紧急状况等,都可以即时发警报。

人们通常比较熟悉的是安珀警报(amber alert), 即儿童失踪警报,这个名称来自很多年前不幸遭绑架杀害的美国女孩安珀。

我到加拿大的头半年,就收到过至少三次安珀警报。有些时候,孩子并非真的被绑架了,可能只是家庭矛盾或短暂失联。但加拿大及整个北美对儿童失踪极为重视,只要警方认为疑似绑架,孩子有人身危险,就会随时发警报寻找。所以很多人有过这样的经历:睡得正香,突然手机厉声尖叫,屏幕上信息闪烁,你梦中惊坐起,四顾惶然。终于搞清楚怎么回事后,决定睡个回笼觉,刚要入眠,手机再次尖叫起来——孩子找到了。

虽然也引来过“扰民”的抱怨,但警报的确奏效。去年上半年安省发布了6次安珀警报,5次成功找到了孩子(1次孩子遇害,凶手被捕)。所以加拿大人还是认可这个警报系统,而且知道一旦发布警报,就说明事情真的很严肃,需要认真对待。今年1月,多伦多用户收到皮克林核电站疑似泄漏警报,提醒10公里内住户留意后续信息。当时是一大早,不少人刚出门。大家赶紧停下,打开地图查询自己离核电站有多远,好在后来证明是有惊无险。

新冠病毒在加拿大蔓延后,3月27日,安省发出第一条疫情警报,提醒旅行归来的人必须自行在家隔离14天。大写加粗的字体提醒他们“不要逛店,不要走亲访友”;时隔不久的4月4日,又发了第二条警报,这次是要求大家除非不得已,务必待在家里,“忽视自我隔离或者社交距离可能带来灾难性后果,危害他人生命”。

安省发的疫情警报,提醒人们待在家,一遍英文一遍法文。

这种措辞已是加式警告的极限。第一条警报出来前,还有乐器店约我和朋友有时间过去看看;警报过后,大家都安静了。

这也是新省民众质疑官方为何不发枪击案警报的原因。新省应急部门表示,他们需要警方提出请求、提供信息才能发警报。警方则表示,他们周日准备循程序发警报时,得知枪手已被击毙,不过周六第一时间在社交媒体上发布了消息。

问题是发生枪击案的区域位置偏远,而且很多居民是老人,对社交媒体关注很少。一位居民说,之前的复活节周末,商店因疫情全部关闭,新斯科舍省还发了警报通知,此次发生特大枪击案时却不发,匪夷所思。面对记者的追问,新省警方发言人一时也无言。

做决定总是不易,因为要承担责任。事实上,当初安省发疫情警报,省长福特似乎也下了很大决心,“如果给安省每个人发信息只能救一条命,我也准备这么做,” 他说。

而决策的基础,是手头掌握的信息。无独有偶,这两天,与新省紧急警报争议平行进行的,是关于加拿大疫情预警系统的讨论。 

上周加首席公共卫生官Theresa Tam提到,她做决定时依赖的主要信息源之一是加拿大的“全球公共卫生情报网”(GPHIN),说该网络去年12月末就敏感地捕捉到了新冠疫情信息,并且每天都会发布疫情报告。

加拿大疫情预警网络GPHIN工作流程

加政府也很关注国际传染病学会运营的ProMED。该疾病监测网络比GPHIN早一天发出新冠病毒警示。此外,加拿大军方一个情报部门表示,他们从1月初起就开始定期跟踪新冠病毒流行状况,并撰写报告。 

GPHIN创立于1997年,曾经成功帮助预警非典和H1N1的爆发。但这次,加拿大疫情预警系统是否有效发挥了作用?渥太华大学教授、加拿大情报专家Wesley Wark对此存疑。在他看来,加拿大或许收集了一些信息,但没有证据表明,相关方面集中力量对疫情的威胁进行过评估。 

四 

3月下旬,在发表于加拿大全球事务研究所网站的一篇文章中,Wark回忆说,早在2004年,刚经历了非典疫情、心有余悸的加拿大政府公布了首份《国家安全政策》,提出在一个全球化时代,要重视全球性流行病对国家安全的重大影响,把公共健康预警纳入国家安全考量,包括及时评估疫情的威胁。

现在回头看,这条安全政策相当有预见性。遗憾的是,时隔16年,它作出的承诺似乎没有真正实现,加拿大面对新冠疫情仍有些措手不及。GPHIN和ProMED当时或许留意到了病毒的身影,但对其致命性或传染性所知不多。至于加拿大军方的追踪,并未进入政府部门的视野。

加拿大副总理Chrystia Freeland最近在新闻发布会上提到,作为“五眼联盟”(美国、英国、澳大利亚、加拿大和新西兰组成的情报联盟)的活跃成员,加拿大跟美国和“五眼”成员有密切合作。从她的话中推断,加拿大从外部得到了一些消息,或许也有评估,只是没有公之于众。

Wark说不排除这种可能,但从现实看,加拿大决策时仍依赖公共情报,包括许多挣扎于疫情中的国家公布的未必精准的信息,看不出政府曾做过集中、全面的评估。

不过,也有人问,加拿大真的需要更提前的预警吗?难道中国疫情给北美预留的时间还不够?要体会新冠的可怕,打开电视,看看屏幕上武汉空荡荡的大街和每天上升的病例数字不就可以了吗? 

Wark认为,如果加拿大那时能够仔细分析武汉的卫星图像,观察小巷、医院和殡仪馆的动态,进行更深入的评估,在一月中便判断出加拿大受疫情打击的可能,就可以更早地发布旅行禁令,在春假前便要求人们留在家中,及时储备应急物资和医疗防护用品,结果便会有很大不同。 

在他看来,要做到这一点,关键仍在于把全球性流行病视为国家安全威胁,并构建长期应对能力。他说,加拿大2004年《安全政策》在公共健康方面只有两大成果,一是成立了加拿大公共卫生局(PHAC),设立了一位首席公共卫生官、一位部长;二是2004年投入6.65亿加元用于公共健康预案。其他方面都乏善可陈。加拿大安全部门中,曾经打算负责疫情评估的综合威胁评估中心(ITAC)很快将关注点转向了恐怖主义分析。公共卫生局更像是联邦政府内一个流行病专家团,只拥有一个很小的情报单位,无法接触更高机密信息。政府专家、情报机构与他们为之提供建议的决策者之间缺乏充分和顺畅的连接。

而GPHIN也有自己的苦衷。

虽然它2019年12月31日就捕捉到了新冠病毒的信息,但加拿大媒体调查发现,当病毒开始在加拿大蔓延时,GPHIN的技术升级还没完成。作为一个在线监控系统,它的运行模式是搜索网上关于传染病的媒体报道,然后进行分析。但直到去年秋天,这个系统在地理位置和时间标记算法方面仍然需要改进。这对系统每天梳理7000篇网络文章、确定疫情爆点非常关键。 

技术更新缓慢的原因之一也许是缺钱。PHAC前官员Ron St. John说,尽管GPHIN已经在非典和H1N1疫情预警中证明了自己,却一直过得紧巴巴的。他在PHAC任职的那段时间,GPHIN一直靠着有限的预算勉强维持。加拿大应急中心经常要拿出自己一部分预算,帮补GPHIN。

而随着技术迭代日新月异,GPHIN搭建于1990年代末的系统需要大翻修。它在数据搜集和分析方面越来越力不从心,甚至有时与其他健康信息系统不兼容。目前它正与多伦多大学一个大数据研究中心合作,改善网络功能,并希望最终建成一个人工智能平台。

对GPHIN来说,这场令全球变色的新冠疫情或许是个机会,因为情报分析界也有自己的时尚潮流。美国中央情报局前分析师、现任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全球安全项目主任的Mark Stout说过,很久很久以前,情报界都不爱恐怖主义分析,认为没什么魅力。但是“9·11”恐怖袭击发生后,局面为之一变。他估计,类似的转向可能再度发生,研究流行病等跨国问题的分析师很快会受到追捧。

而且,至少在口头上,加拿大官员对GPHIN的工作很肯定。4月8日特鲁多表示,相对于许多国家,加拿大应对疫情更有优势,因为它曾从非典疫情中学到很多。“这次也一样,我们将学到更多东西。如果疫情再度发生,我们将更有准备。”

对此Wark的评论是,只是学到是不行的,还要学以致用——就像2004年一样。

(编辑:李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