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4月30日 周五 晴好

高纬度地区，四五月才草长莺飞。冷冽的空气变得温润，气息清甜——赋闲在家的人们剪草比往年更早更勤快了。

和大自然的勃勃生机呼应，本周的关键词是：重启。

加拿大3月中下旬开始禁足，4月上旬病例增速达到峰值，之后进入平台期和缓慢下降期。平台上徘徊久了，人们心思就开始活动。最近两周，加拿大联邦和各省政府官员被反复问到的一个问题是：何时重启经济？

特鲁多一开始还在打太极，上周终于表态：联邦跟各省正在商量，会制定解禁指导原则，但具体方案由各省根据现实情况自行决定。

于是，当芳邻美国一如既往为解封争论不休时，本周加拿大忽如一夜春风来，13个省约一半甩出了自己的重启方案。

一

这当中，BC省和魁省早就蠢蠢欲动，吹风说大概五月会解封。但4月24日，中部的萨省率先宣布了“五步走”重启计划。第一阶段将于5月4日开始，取消对某些医疗服务的限制，划船、钓鱼等低风险户外活动也可以开始，高尔夫球场5月15日有限度重新开放。

本以为萨省是第一个吃螃蟹的，不料中途又蹦出一个新布伦瑞克。这个简称NB（New Brunswick）的东海岸省份确诊百余例，但无一死亡，且连续数日无新增，所以底气十足，宣布“四步走”计划4月24日立即生效，公园、海滩、高尔夫球场，还有钓鱼、打猎等户外区域马上开放，允许两家人见面聚会。之后餐馆、健身、教堂等服务再慢慢放开。

一时间，解封成为大势。当NB人划动着手机上的通讯录，盘算着第一场聚会该约谁时，其他省长都感受到了本省人民期待的目光。

于是，从阳光明媚的星期一开始，百花齐放。BC省说温哥华有需求儿童可以复课回校，还会开放两家高尔夫球场一家植物园；曼尼托巴跟萨省一样，从5月4日起部分解禁，但更加大胆，从美发店到服装店，都可以有条件复工；纽芬兰与拉布拉多下周部分解禁；爱德华王子岛则选在五月初。

但最受关注的是魁北克省和安大略省。魁省疫情仍稳居加拿大榜首，目前全加确认感染者55061人，死亡3391人，魁省分别占了一半多。但魁省省长Legault宣布，5月11日，蒙特利尔地区之外的小学和托儿所复课；5月19日，蒙特利尔地区的小学和托儿所复课；随后零售业、建筑业和工厂也会逐步复工。魁北克经济部长Pierre Fitzgibbon估计，到5月底将有457000魁北克人返回工作岗位。

相形之下，疫情排行老二的安省谨慎多了。安省省长福特周一的简报会比魁省晚半个小时，他还没出现，我手机就收到了安省教育局邮件：学校至少会关到5月31日，后面再等通知。

随后福特亮相，给出了一个含糊的三步走计划：第一步，开放部分特定工作场所和户外休闲场所；第二步，部分零售业复工，允许较大规模聚会；第三步，所有工作场所恢复正常，进一步放松对民众聚会的限制。

至于第一步中，哪些特定场所可以开放，何时开放，统统没有。面对记者连珠炮般的追问，福特说这只是一个路线图，不是时间表。直到4月30日（周五），他才确定5月4日可以复工的部分企业。

二

安省周一方案给人的感觉是，福特不想迅速重启，但压力山大，必须给个说法。

压力来自哪里？倒不是加拿大人放浪不羁爱自由。虽然这段时间温哥华、埃德蒙顿和多伦多也先后出现了游行，要求解封，但比起美国，实在是小巫见大巫。不仅阵仗小，只有20到100人，而且气势弱，溜溜达达走到圈定的地方。多伦多的游行者线下被省长骂（“一群自私的乡巴佬！”），在线上被网友骂；埃德蒙顿有人问，为啥不给这帮游行的人开“新冠罚单”？警方说，提醒后他们保持了社交距离，彼此相隔两米抗议，所以不罚。

加拿大重启经济的压力，一言以蔽之：疫情虽紧，吃饭事大。

新冠袭来前，经济不安全感已困扰着数百万加拿大家庭。经济合作与发展组织（OECD）2018年进行的一项调查发现，其成员国人口有40％财务上处于脆弱状态。如果收入突然停止，其资产最多能维持生活在贫困线以上三个月。

加拿大数字跟经合组织平均数字相同，好于拉脱维亚和希腊等国，但远不及韩国、日本。

加拿大薪资协会（CPA）2019年的一项调查则表明，43%的受访者纯粹靠现发的工资过日子；近1/5受访者表示，若发生紧急情况，可能拿不出2000加元。

（加拿大近三年家庭储蓄率，最多也就3%左右）

而新冠造就的状况可能不是一般的紧急。一些经济学家预测，新冠在加拿大造成的失业人数将是2008-2009年金融危机时期的近三倍，到夏天失业率可能达到9％。

4月29日官方最新数据说，疫情爆发以来，53%的加拿大企业收入较去年同期下降20%以上，其中1/3下降超过40%；41%的企业被迫裁员，受创最深的餐饮、酒店等行业68%有裁员，其中24%辞掉了所有员工。

这就是为什么自疫情爆发伊始，特鲁多就像一位散财童子，每日简报会主题之一就是发钱，发钱。周一各省抛出重启方案时，特鲁多也宣布针对企业的紧急工资补（CEWS）开放申请。

CEWS帮助符合资格的雇主给员工发工资，最多补贴员工每周收入的75％，每名员工每周最多可补贴847加元，最长12周。开放之后，一天之内，超过44000家企业申请了这项补贴。

掐指一算，儿童福利金、退税、个人薪金补、企业工资补、租金补、学生补……短短几周，加拿大“救急”成本已从数百亿美元攀升至超千亿美元。

两个月前，谁要是想把政府赤字增加10亿美元，会成众矢之的。但现在，一名国会预算官员预计，2020-21年度加联邦赤字可能激增至2521亿美元，占GDP的12.7％（2019年为249亿加元，占比1.1%），这是1960年代中期以来最高水平。

三

问题是，即使发了这么多钱，还是不够。每天都有人抱怨：这些补贴覆盖不到我，我要给特鲁多写信，讲讲我的困难。

这其中包括大多地区密西沙加市市长邦妮·克朗比（Bonnie Crombie）。她在社交媒体上贴出一篇千字长帖，代表各城市向联邦政府要钱，否则不得不大幅提高地税（property tax)。

（大多伦多地区密西沙加市市长邦妮发长帖，诉说加拿大城市在疫情中的经济困境）

帖子诉说了城市在疫情中的困境：由于交通停滞、休闲娱乐等场所关闭、地税缓收及采取其他应急措施，人口75万的密西沙加目前每月收入减少2000万加元，在多伦多等大城市，这个数字是每周6500万加元。危机持续时间越长，累积数字越大。密西沙加预计到6月底将因疫情减收6000万加元，到9月达9000万加元。因此各城市运营出现了巨大缺口，希望联邦提供100亿到150亿加元补贴。

按照法律，加拿大市级政府不能“赤字运行”，可以借钱，但债务水平也有上限。邦妮·克朗比说，为降低运营成本，密西沙加各服务机构已裁员2000人。联邦和省政府可是一个人没裁。即便这样，减少的收入也没处找补，只能提高地税，预计各市提幅会在17%。

加拿大的房子是永久产权，但每年的地税不是一笔小数目。各市税率不同，一般是根据市政服务费用和全市房地产评估价确定。比如在多伦多，150万加元的房子，2019年地税大约是5000加元。如果一下再涨17%，着实有点吓人。邦妮也说，这种时候干这种事，太不人道。

所以这篇讨钱长文得到了很多人的支持，毕竟大家想领钱，但并不想多交税。

 2020年5月1日 周六 阴

今天说得最多的还是重启。抗疫是持久战，加拿大人将和全球人民殊途同归，迈步走向与新冠共舞的新生活。

不过，各省虽然重启节奏和切入点不同，在一个关键要求上却有共识，那就是重启之时，必须具备大范围检测并追踪密切接触者的能力，这样才能真正把感染者隔离开来，打破传染链条。

加拿大准备好了吗？半个多月前，检测瓶颈和医疗物资短缺问题还占据着媒体头条，现在已经解决了吗？

一

正在一线奋斗的加拿大传染病专家对此不太确定。特鲁多不久前新成立的“新冠工作组”领导委员会成员David Naylor表示，他很担心加拿大的检测和追踪能力。多伦多总医院传染病专家Isaac Bogoch也说，充分检测既需要东西又需要人，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

疫情刚爆发时，很多加拿大人震惊地发现，即使自己有过疫情地区旅行史，有症状，仍然没有机会做检测。后来BC省、安省等都出现了检测积压，有人甚至要等一周才能拿到结果。

现在情况有了很大改善。不过至少我所在的安省，检测率仍未达到六周前承诺的水平。3月安省官员表示4月中每天要检测20000人，但4月21到28日这一周，每天检测量12500人。BC省首席医务官透露该省每天只检测2000人，没有呼吸系统症状的一般不检。

追踪密切接触者也是难题。目前加拿大各省检测政策自定，密接者追踪很多时候是由各市或地区负责。之前追踪往往由一线人员记录，经济重启之后，估计要动用志愿者。我之前报名的全国志愿者招募活动上周五刚刚结束，共收到了58000份报名。加联邦政府表示，各省和地方政府需要的话，可以依赖这些志愿者。

多伦多西奈卫生系统传染病防控负责人Allison McGeer说，现在追踪传染链困难，是因为有很多无症状感染者。比如安省新增病例中，近一半来自老人院和一线人员，但另一半来自社区，传染源不明。没有更精确的数据，就无法确定低风险区域，对经济重启不利。

重启之后的工作场所个人防护、边境控制等，也都是问题。所以，一线人员总是认为现在重启太早，一不小心，疫情就会回到一个月前。毕竟，相对于一声令下的禁足，开放的平衡更难把握。

二

也许是因为这种难以把握，淡定的加拿大人也开始不安。

面对新冠，相对于分裂明显的美国，加拿大人一直显得井井有条、团结一致。当美国各州州长和联邦官员彼此竞价、抢夺医疗物资时，加拿大阿省把多余的口罩、手套和呼吸机分给了疫情更重的BC省和魁省，虽然后两者常是阿省省长政治上的攻击目标；安省是政治“内斗”大省，但省长在抗疫过程中得到了史无前例的支持；至于特朗普的白宫发布会和特鲁多家门前的每日简报，更是形成鲜明对比。

同样，谈到重启，美国各州州长不管特朗普“这事我说了算”的宣言，各自琢磨解封策略；特鲁多与各省省长开会达成一致，有序铺开。

但在这前途莫测的时刻，加拿大人也有了不大不小的分歧。

比如“群体免疫”。疫情严重的魁省急于重启，被媒体解读为希望通过“群体免疫”走出泥沼。接受采访时，魁省省长Legault也有意无意地暗示了这一点，说疫情主要集中在老人院，外面的世界问题不大。

但是加联邦公共卫生官Theresa Tam明确表示，目前群体免疫理论还无法得到科学证实，感染过的人或许显示出某些免疫反应，但是不能保证他们不再受感染。

这样的不确定性下，魁省人难免感到困惑害怕。省长宣布5月11日部分复课后，立刻有家长在线上发起请愿，反对复课，两天里支持者就超过了25万人。

好事的媒体还让坚决不复课的安省省长福特评价魁省政策。福特当然说各省都有自己的具体情况，不好评价，“呃，反正我绝对不会让孩子们冒这个险。”

与此同时，其他奇怪的言论增加了。4月22日，保守党党魁候选人、国会议员Derek Sloan在社交媒体上发声，指责生于香港、长于英国、中文名谭咏诗的加公共卫生官Theresa Tam为境外势力服务，要求特鲁多解雇她。而我们社区的居民邮箱里出现了一家免费报纸派送的八页特刊，鼓吹病毒来源阴谋论。

Sloan在社交媒体上遭到抨击，包括他的保守党同事。那份阴谋论特刊也惹恼了不少加拿大人。“我不明白这东西为什么会出现在邮箱里，”我的邻居说，“难道他们在网上胡说八道还嫌不够吗？”她说，利用人们的恐惧感，在大家感到脆弱的时候鼓动互相仇视，最可恶了。

三

不安归不安，重启之门已经打开，是非成败，都只能静观后效。

而且，加拿大人身体很诚实，暖风一吹，脚丫子早就迈出去了。

周一阳光明媚，我去仍在开放的徒步径观察了一下，人流量比之前多了至少两倍，时刻保持两米间距已经有点勉强。除了骑车的、遛狗的，还有一位爸爸无视不得在林子里逗留的禁令，带着仨娃，孜孜不倦地抬木头，搭起了一座两层的棚屋！

谷歌和苹果一直在利用人们使用的智能设备追踪大众移动数据。谷歌报告说，与之前平均水平相比，三月末加拿大人宅家时间增加了30%，公园活动减少40%，零售和娱乐地点减少50%，工作场所减少近60%。苹果结论类似：三月末四月初，加拿大人外出较去年同期减少至少50%。

但是，4月24日的最新数据显示，最近加拿大人驾车和步行导航请求量明显上升，虽然仍比正常水平低31%和36%，但达到了三月中旬以来的峰值。

这意味着，省长们刚开始讨论重启，加拿大人已经自己决定多出门遛遛了。

回来照例看了下数据，有一个好消息，一个坏消息。好消息是，周五当天（4月30日）安省检测超过16000人，检测能力正稳步上升；坏消息是，加拿大唯一保持零病例的省份、位于极地的努纳武特领地（Nunavut）确诊了首个病例。在宣布经济重启的第一周，加拿大全国“沦陷”。

（4月30日加拿大疫情。加各省开始宣布重启之时，最后一片“净土”、位于极地的努纳武领地出现了首例病例。）

(作者：特约记者董黎明 编辑：李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