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非遗”贫困县再发现丨凤凰彩扎,深藏于骨子里
锦绣是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个公益项目,2012年起通过走访报道等致力于贫困地区“非遗”再发现。以下2篇报道原发于2013.9.11,记者许伟明,湖南凤凰走访报道。
2013年9月11日《21世纪经济报道》锦绣版
【21世纪经济报道2013.9.11锦绣版·凤凰彩扎系列报道之1】
凤凰彩扎,深藏于骨子里
已经80岁的聂方俊和他自己的作品 许伟明 摄
一
从凤凰县政府斜对面的一个小巷进去,沿着一条排水沟的岸边小路直走,途中会穿过农贸市场的几十个卖菜卖肉、杀鸡杀鸭摊,最后跨过沟上一座小桥,那儿立了一个牌子:“团鱼脑村”。
这是一个颇有规模的城中村,聂方俊的家在村子69号。上个小坡,坡下是一小片农民自建房的工地,直走就到他家里。“走到没路可走就到了”。听到喊声,他略带蹒跚走出房门,扬手叫“进来啊!”
凤凰已经40多天没有下雨了,因为这样的艳阳天,湘西很多农田已经干裂。不过这种天气,却是聂方俊干活的好时候。因为天热,浆糊也易干透。
在大厅里,他正穿着背心、短裤和拖鞋,坐在矮椅上,对着一个骨架动手裱糊。花白的络腮胡子中间的嘴巴同时在说:“如果明天下雨了,那我就不能裱糊了。”
骨架是一个约60厘米高的六角亭子,全用竹篾扎成。那也是个逼真的建筑模型,亭台、亭柱、梁枋、翘起来的屋檐,和高耸的攒尖顶,每样不少。聂方俊用不同粗细的竹篾搭建了这一切,亭柱稍微粗一些,并用两三根并起来,从而显得坚固。稍细的竹篾做梁枋,相邻的两根柱子之间有梁枋,相对的两根柱子间也有3根梁枋相交——这样的梁枋共有两层,高低不同,支撑起屋顶具有陡峭坡度的屋顶。表示屋檐的竹篾最薄,且通过烤火处理使得屋檐部分翘起,从而使整个屋顶显得轻盈飘逸。最终这个亭子会被做成一个亭内装上旋转灯的座式走马灯,它的订户是一个新开业商家。
裱糊的纸分两层,外层的是乳白色的,稍薄;内层稍厚,接近纸皮的颜色。对应骨架的不同部位,聂方俊将内外层的纸都裁成形状大小不同的纸片,再将内外层叠在桌上,纸皮色的内层朝上,来回刷两三下面粉做的浆糊,浆糊将整个纸皮沾湿透,就可以沿着骨架来裱糊了。
尽管手发抖,腿脚也不灵便,但聂方俊依然得抓紧时间。春节后扎好的许多骨架都等着裱糊。但他的裱糊的速度无法快,过两天我再去看,聂方俊才将走马灯的裱糊完成。
“手工工作,趁着天气好,好裱糊。阴天不会干。天气好容易干。裱糊好一些。” 总体上,做彩扎是一个四季分明的工作。得抓住机会,在不同的天气里做不同的事。过完年,要开始备料,扎骨架。扎龙头、狮子头、独角兽、各种动物、飞禽走兽、海里的各种鱼、虾蟹龟蚌。“你不扎骨架,这段时间就没有裱糊的东西了。”
扎好了骨架,潮湿的春季结束了。炎热的夏天到来,便开始裱糊。等秋天来了,手不再容易起汗时,那就开始彩绘。又一个年关将近时,这些作品就能出售。
平常没生意的时候,就准备东西,过年过节就拿去卖。“不要等人来了,你才去做,那就来不及了。别人把钱带走了,你就没钱了。一年到头你都要做。”这也是一个四季不分明的工作。
二
每年,聂方俊要用完两车的竹子,将近200来根。聂方俊说,这些竹子是当地产的“贵柱”,也叫巨竹。巨竹的特点是,竹节较长,骨节部分较平,竹丝比较细,韧性较好,抗拉力强。“不像南方的竹子的竹节短、骨节粗凸了出来,不够平整,竹丝也很粗,容易断。”
整根的竹子先用刀破开,去除掉骨节后,开始用破篾刀破出大小不同的竹篾来。竹篾还要经过防腐处理,晒干,需要的话再用火烤弄弯。接下来是扎骨架,以及之后的裱糊、装饰、组装。一件完整纸扎的完成,加起来共需要14个道工序。 “
破竹也是自己用破篾刀来的,用篾刀手工加工过。根据造型的不同,要求篾不同,所以用手工。我们这个纸扎工艺不能用机械,用机械都是便家伙、薄家伙,我们这个要方的、薄的,有时候要弯的、圆的。”这么多的要求,机械无法一一满足。
这14到工序中,最为关键的无疑是扎骨架了。用竹篾扎出各种形状的动物,就需要十足的经验与技巧。
凤凰彩扎的一大特点就是,几乎眼睛能看到的动物,都有可能是彩扎的灵感。天上飞的、水里游的、陆上跑的,聂方俊都能扎。过去他最常扎的是龙头、狮子头,因为这些在节庆时耍龙、舞狮要用到。但是现在节庆里很少有人再耍龙舞狮了,他主要做的是一些装饰品,例如用来做装饰物的小狮子头、仙鹤、可爱的猪,以及各种宫灯、虫鸟花卉等。他还能扎花瓶、亭子等。 聂方俊自称追求的是神似,只要看起来像就可以,而不受太多的结构拘束。不过他的骨架作品却成为一些教授用来讲解建筑、动物结构、美术线条的教学用具。
凤凰彩扎行当里,聂方俊并不是唯一一人。资料介绍,凤凰以前还有向哑子、侯应龙、滕老叫、刘棒吾等人,也是纸扎的高手,在他们手中,篾条都能扎出活灵活现的形象来。
受到当地旅游开发的影响,聂方俊近几年大量制作小狮子头彩扎。他做的狮子头有八种规格,从颈圈10厘米一直到90厘米。其中最小的狮子头最受游客欢迎,因为它造型夸张却可爱,并且便于携带。
聂方俊在凤凰古城的无数商铺里并没有店。游客购买他的小狮子头,都是慕名登门的。最小规格的狮子头售价600元。有意思的是,他同时也出售骨架,并且价格也是600元。
这种看似奇怪的定价,是因为聂方俊认定骨架所特有的价值——骨架是彩扎的精髓,顾客买了骨架,能够发现当中的独特的力学和几何结构。而如果顾客买了一个完整的彩扎,他一般而言是不舍得把外表拆掉来看看骨架长什么样的,那意味着它失去了骨架。总之,里外不可兼得,因此里外一样贵。
三
凤凰彩扎被列为第二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国家级非遗名录内,属于彩扎的还有河北永清的秸秆扎刻、河北邯郸的彩布拧台、江苏邳州的纸塑狮子头和广东佛山的狮头。
彩扎是一门古老的民间工艺。早在唐代,就已经开始盛行。这种工艺在中国很多地方存在。例如在三峡宜昌,彩扎同样也是篾骨纸糊,并且用于节庆使用,像各种彩灯、彩船、彩球,当地的龙灯的装饰上,更是以锦料绣制为龙衣,分别以白、黄、红、绿等色布或绸缎制成,再装饰鳞片。而在广东佛山,和当地舞狮子的传统相对应,佛山狮头极具造型效果。在狮头上配以各种饰物,如洁白兔毛、马尾毛、五彩绒球、小圆镜、金属胶片。佛山的狮头还形成了自己的五个脸谱系列:金红色搭配刘备脸、青黑色搭配的张飞脸,关羽脸红黑色搭配、以白色为主的赵云脸,还有马超脸和黄忠脸。舞狮时还要分文武脸,文脸多在庆祝场面上使用,而武脸则用于斗狮。
凤凰彩扎则具有浓郁的湘西地域特色。凤凰纸扎不但追求“奇、古、艳、轻”的特性,同时也有“粗、俗、野、土”的本地特点。在聂方俊家里看到的彩扎骨架,造型都比较夸张,却也极其的神似。例如他扎的一头15厘米长左右的小猪,猪肚子显得很肥大,耳朵竖起,从比例上来说,这样的猪显然和真的猪太不同。然而由于其放大了猪的一些特性,反而使得其更像了。他扎的狮子头也同样的夸张,嘴巴几乎占去整个狮头的三分之一,而小狮子却也因此显得更加的生动。
聂方俊追求纯粹的手工制作,这也成了凤凰彩扎的一大特点,其极致表现在对纸张的特殊要求上。他只用一种叫做“棉纸”的纸张来裱糊,而这种纸张又是用古法制作的,过程非常麻烦。
如果用现代纸厂制造的纸去裱糊,虽然便利了,但由于这种纸在制作纸浆的过程中,把纤维粉碎了,纤维断了之后,那么纸张就容易破裂。
他选用的“棉纸”,是从木材市场买一种灌木的树皮,送到图纸厂用“原生态、古老的土办法”制作。先用水浸泡,再用碾子碾,这样纸浆中的纤维就没有扯断,而是“和蚕丝是一样的,很白很亮。”之后,再进行蒸煮,又一次用碾子碾,再拿水洗,将泥浆渣滓去掉,然后就可以摇纸了:“一张张地摇出来”。 这些摇出来的纸张,带有纸皮一样的黄色,它用来当作背面纸。如果是用来当作外层的纸,那还得再用石灰浸泡漂白,再在太阳光下晒,就能呈现一种接近乳白的颜色。
用浆糊将这些纸张刷过之后,纸张因湿透而变得柔软,但一旦浆糊干透,纸张的韧性也就显示了出来。已经纸糊的、还未彩绘的一些半成品,虽然是纸糊的,但无论是从肉眼看还是手触摸,都给人一种坚固的感觉。
聂方俊还有许多私家珍藏的纸扎技巧,不太想被外人知道。他在扎六角亭走马灯时,拿报纸将亭内的一些关键的部位隐去。他将报纸拿掉,让我看到了亭内基座上的圆孔,那是走马灯转动时中轴的一个支点。“你来就给你看这个东西,其他人是不给看的,我自己徒儿是教的,但不让一般百姓晓得。”
此外,他的库房也不许外人参观,更别提拍照。“就像银行,他不能把金库给你看的啊。”那里也许藏了他更多的秘密。
【21世纪经济报道2013.9.11锦绣版·凤凰彩扎系列报道之2】
凤凰彩扎传承的尴尬现状
聂方俊现在做得较多的是小狮子头,这3个小狮子分别是骨架、裱糊、成品的三个阶段
许伟明 摄
聂方俊是凤凰彩扎的国家级传承人,今年80岁了。他出生于一个彩扎的世家,他和父亲学艺,父亲又是和祖父学的。至于他们家族多少代人做彩扎,他就不知道了。
从10岁起和父亲学做彩扎,并且对于彩扎有深沉的热爱。即使是在文革“破四旧”的年代,纸扎被当作陈旧的事物而烧毁,纸扎匠人纷纷改做他行,聂方俊也被下放到农场,但他的脑子依然在想着如何扎出各种生动的事物来。
现在70个年头过去了,长年累月的劳作,使他患上职业病:严重的肩周炎和颈椎炎。加上年岁不小,使得他现在的双手明显的发抖,并且走起路来身子稳。然而他的双眼依然有神发亮,声音依然有力。
在我见到他的时候,他正在给一个走马灯裱糊。他双手颤抖地将纸张排好,再颤抖地将浆糊涂上。他的手一路颤抖,神奇的是,当抓起纸张准备裱糊到骨架上时,似乎有某种外力钳住他的双手,使它们不再抖动,而是准确地贴到竹篾上。但是一旦重新回到空手的状态,双手又恢复了高频率的颤抖。他的每一个动作让外人看了都觉得颇为费劲。
一个走马灯的裱糊,现在他要三天的时间,而过去只需要半天时间就足够。一个走马灯从扎骨架到裱糊和完成彩绘,在年轻的时候,他只要用一周的时间就能完成。但现在,他要20多天的时间。疾病和年龄,使得他的效率大打折扣。
他时间宝贵。由于他的地方过于难找,所以我给他打了5个电话问地点。而每次接电话,他都要很慢地到固话旁边,讲完电话再回到骨架边接着裱糊。接了几个电话后,他小半天的时间就没有了。
因此他对于自己的时间规律有严格的界定,在我第一次到他的家里时间太久了,我明显感觉到,他突然希望我赶紧走而不要继续打搅他。在第二次不约而至地再到他家里,他更明显的希望我早点走了。他说,时间就是金钱,而在接受我的采访时,我其实占用了他的时间,而来访的不仅仅是我一个记者,还有别的记者各路的领导和专家。关键的是,上午11点半一到,他就要休息了。
无论如何,对于一个民间工艺的传承和发展而言,获取金钱上的回报,是一个现实的、不可忽略的问题。他向我提到,有时候,一些领导前来他家来参观,并喜欢他的一些作品。出于人情上的考虑,他免费赠送,但这些手工艺其实他已经付出很多的心血进去。
另一个更为现实的问题是,他的徒弟们对于彩扎这个行业并没有多少信心。尽管聂方俊有12个徒弟,但他们无法完全依靠这个手艺来生存。“他们无法纯粹依靠这个来生活。”多数徒弟的情况是,“在家里自己劳动,不是以这个为主业,单独靠这个没法养家糊口。”
徒弟们只是在他接订单比较多、做不过来的时候前来帮忙,平时仅有2个徒弟在身边帮手。不过我见到他的那两天,徒弟都没有出现。他年纪最大的一个徒弟今年60多岁了,那是出于热爱而拜聂为师。但对年轻人来说,热爱就不等于生活了。
聂方俊也给徒弟们报酬。扎一个小狮子头的骨架50元,裱糊一个小狮子头给50元。基本上完成一个工序就给50元,按照计件的方式支付。但一个徒弟一天最多完成一个工序,30天下来也仅能拿到1500元的报酬。这还是因为聂方俊具有一定的名气,使得从他这儿出去的东西具有一定的品牌溢价。“我不到市场卖,都是他们(顾客)登门来买。各地都是这样子,知道我就来了。一个传一个,他会自然来的。昨天北京的,来了。前几天,意大利的客人来看,买小狮子头。”
而若是徒弟们自己做彩扎,他们显然无法招徕到多少外地游客,也没有品牌溢价,能得到的收入就更少了。
聂方俊说,现在彩扎行当比起以前做的少了,所以“你要做得好,做的不好,他(顾客)就不光顾你了。”而徒弟呢,最好“跟着师傅做。师傅在做的时候,他也同样挣到钱。”
当地社会对于彩扎的整体需要也在下降。年轻人大多数外出打工,过年过节也没有舞狮子和耍龙了,于是过去经常需要的大龙头和大狮子头便没有市场。彩扎的前景更紧密地和当地的旅游市场关联。而它们要和凤凰古城里无数的玩意儿展开竞争。
上图:这是一个已经扎好的仙鹤骨架,骨架是彩扎的核心。
下图:聂方俊扎的骨架追求神似,从这头猪的造型便能看出这点来。
【延伸阅读丨凤凰彩扎】
日本作家盐野米松曾用二十余年的时间,走遍了整个日本,拍摄了那部著名的纪录片《留住手艺》。这部片子里所记录的日本最后一批手工艺者的精湛技艺让很多人叹为观止,这些从历史中一路走来的民间工艺,世代相传,并始终延续着对自然、土地和生活法则的信奉。
在我们从去年开始的对国家贫困县的走访中,很多时候也会为某个角落里精湛工艺,以及这些工艺传承人及其整个家族对其手艺的忠诚和坚守而感动。他们有的身居大山,一辈子都不曾跨出村庄,却用自己最纯粹的情感诉求,编制出了最漂亮的锦缎。他们很多人也已经年迈,慢慢老去,并同样面临着手艺失传的悲凉。
在此背景下,我们希望通过对这些手工艺类的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走访,以及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手工艺设计大赛,来对这些伟大的工艺和工艺传承人表达敬意,并推动其传承。
第一期我们走访了边城凤凰的彩扎,和其他很多民间工艺一样,这种工艺取法自然,缘于生活,忠于传承。
而且,这是一项四季分明的工作,“扎好了骨架,潮湿的春季结束了。炎热的夏天到来,便开始裱糊。等秋天来了,手不再容易起汗时,那就开始彩绘。又一个年关将近时,这些作品就能出售。”
对这些不可工业化的手艺,我们难道不应该留住吗? (叶一剑)
【关于“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
2012年,《21世纪经济报道》发起“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致力于通过对“有着丰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贫困地区”走访以及传播,发现沉默的文明,传播其历史价值、人文价值、公益价值,以及潜在的商业价值。
2020年,“锦绣·非遗”在全面总结过去八年贫困地区“非遗”走访的同时,继往开来,携手亚洲旅游产业年会,探索“非遗”传承的新路径。
·活动构成
3-11月 “锦绣·非遗”系列走访及专题报道
3-11月“锦绣·非遗”智能报/网上博物馆
9月/12月 “锦绣·非遗”贫困地区再发现八年回顾主题活动
(主题论坛、致敬仪式、项目对接会、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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