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非遗”贫困县再发现丨海南保亭:黎族树皮布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2020-05-29 20:54

锦绣是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个公益项目,2012年起通过走访报道等致力于贫困地区“非遗”再发现。以下2篇报道原发于2014年11月27日,记者许伟明海南保亭县走访摄影报道。

2014年11月27日《21世纪经济报道》锦绣版

【21世纪经济报道2014.11.27锦绣版·黎族树皮布报道】

黎族树皮布:从有毒之树取贴身之衣

一条只容得一辆车走的公路,从海南S305省道蜿蜒进来,经过几次分岔又分岔,就到了王文奇的家乡。

 

①剪去树皮布表面多余的纤维 ②用木棰敲打树皮布,使纤维松散软化

③制作树皮布用到的工具 ④王文奇身穿的正是自己做的树皮衣

这里是海南保亭县什岭镇界村,一个只有30来户百来人口的小村。村子在一个小山坳里,周围是大片的橡胶树和槟榔树。

几间瓦片平房蜷缩在一起,王文奇家的老瓦房已拆掉,原址正在修建了一座新的水泥砖房。

新房以每平方米1300元的价格,承包给外来的施工队,包装修。他虽然什么都不用做,但忙于监督进度。现在工程已在收尾,一个月内就能搬入了。

王文奇今年57岁。对他来说,时代变化太快了。在半个世纪前,这里公路未通,黎族村民们居住在茅屋里,并且以狩猎、捕鱼和一些种植为生。

他小时候,人们还是住着木屋平房,厚厚的茅草铺成屋顶。这种简陋的屋舍如今在保亭县甘什岭镇的“槟榔谷”保护区还有保留。它们都显得很矮小,屋内昏暗。

王文奇说,那时候几乎没有什么家具。睡觉的床铺是自制的,由几根木头来支撑床架,中间用某种软木条进行编织,形成了可以支撑人平躺的网面。那时候没有今天所见的棉被,而是用树皮来做的。

树皮在那时候用途真的很广泛。不仅可以用来做被子、褥子,也用来穿在身上——就是树皮衣、树皮裙。

因为这里是热带森林,一年下来的温度都很高。虽然冬天最低温度只有十几摄氏度,但维持时间很短。所以一年下来,树皮衣是足够保暖的。

树皮衣,主要是无袖的上衣和树皮裙。裁缝衣服留下来的边角料用来做帽子。王文奇记得,那时候他父亲经常到山里打猎,就是穿着树皮衣去的。并且树皮衣还很耐穿,如果不因受潮而变黑,是可以穿个几十年。

王文奇说,他12岁那个时期,村里的生活还是很原始的。村里只有10来户人,和外界几乎没有什么往来,男女结婚往往在本村落里寻找对象。但这个小社群里维持着一种类似共产互助的制度,进山打猎打到猎物——往往是野猪,拉回来了,基本上是全村人都要分一部分的。——“反正你吃不完的,也没有冰箱,所以只能分给大家一起吃。”

到他17岁那年,时间已经到了1967年。人们身上渐渐不再穿树皮衣了,而改用野生麻来制作衣服和被褥,再过一段时间,人们最终用上了棉布。

树皮衣在他们的生活中渐行渐远。还因为当地人有这样的死俗,人死后,死者生平用的衣物和日常用品会烧掉。因而今天能见到的老的树皮衣非常少。

实物很少见了,但好在制作工艺留存了下来。

见血封喉树,又叫做“箭毒木”。这种树在海南主要生长在五指山脉的热带森林里。从名字来看,它是拥有剧毒的树种。

王文奇在村里栽了几棵见血封喉树,树龄都不到2年,主干只有碗口粗大。他要示范给我看这种树毒在何处。他摘掉了一片叶子,在树枝上的伤口开始分泌一种白色汁液。

剧毒就来自这种汁液。他说,如果身上没有伤口,那么碰到汁液并不会有大碍。但如果身上的伤口碰到了,就会中毒,中毒者变得肌肉松弛、心跳减缓,最后心跳停止。见血封喉被认为是“世界上最毒的树”。

《中国植物志》一书记载,见血封喉树是一种桑科植物,“树液有剧毒,人畜中毒则死亡,树液尚可以制毒箭猎兽用,茎皮纤维可作绳索”。

正是这种令人惊恐的植物,其表皮纤维丰富且坚韧,不仅可用来做绳索,还能制作树皮衣。而在王文奇看来,见血封喉树是唯一适合做树皮衣的。构树、厚皮树的树皮纤维也是比较坚韧的,但它们依然比不上见血封喉树。

因为见血封喉树的树皮很厚,一块树皮剥下来,可以数出超过10个更细的层次。树皮的纤维交错缠绕在一起,仿佛已经是事先编织过的,因而不会在纵向容易撕裂。

砍倒一棵见血封喉树,弄到村子里来。如果要做树皮衣,第一步是剥树皮。剥树皮需要树皮是潮软的,所以在砍倒树的半个月内一定得把皮剥下来,否则树干和树皮都会变干硬而无法剥开。

好在海南的气候一年到头都是很潮湿的,所以一年下来树木本身都拥有充足的水分。因而干这个活在这里没有季节之分。

剥树皮是第一步,也是最难的一步。中国东北部的鄂伦春人剥桦树皮,只要在桦树上割一刀,然后掰开,就能很容易把地桦树皮剥下。但王文奇剥见血封喉树皮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

首先他把树木截成合适的长短,立在地上,用一把砍柴刀的刀背不断地敲打树皮和树干的接合处。树皮慢慢地脱离树干,然后整个往下卷并外翻。王文奇接着打敲,树皮继续往下脱离,外翻的树皮部分逐渐地增多,直至树皮完全外翻脱落,整个过程有点像蛇脱皮。

正因为用这种办法,所以对树干的直径有一定要求。细小的树干,单块的树皮面积太小。如果树干太粗了,要用这种砍柴刀敲的办法来脱皮,就非常难了。王文奇说,最合适的直径是20厘米左右。

与其说树皮是被剥开的,不如说是被一边敲打一边脱下来的。耐心、用力均匀是当中最重要的。一块不足一米长的木头,要把树皮全都敲脱,至少要整整一个下午。“你要是着急了,那个皮就坏了。”

已经去世的树皮布制作工艺国家级传承黄运英老人,他是用和剥桦树皮一样的办法来给见血封喉树剥皮的。他和王文奇生活在不同的村落,这两种不同的剥皮办法也都是祖传的。

这两种办法各有优劣。王文奇的蛇脱皮式的办法,能够使得树皮在敲打外翻的过程中,其纤维变得更加软,但外翻的过程中难免会出现破裂。而黄运英的给树干脱衣服般的剥皮方式,则使得整张树皮更加完整,但因为没有渐渐外翻的这个过程,树皮会显得更硬。

但不管怎样,经过剥皮之后,那些原本剧毒的树木,就马上要变成穿在身上的衣物了。

取下来的见血封喉树皮,裁开,由圆筒状变成长方形,然后拿到河边去清洗。将树皮的有毒汁液彻底洗掉。由于脱皮过程中已经被敲打过了,所以树皮表层的黑皮也会在清洗过程中脱落。

这样,就得到了一块整体颜色偏白的树皮。现在已经能看到,树皮朝外的纤维柔软、丰富和细密,并且一层层地往内侧过渡,原本紧挨树干的那部分树皮,纤维是粗糙和最硬的。

所以,最终变成衣服的时候,原本朝外的树皮是转而朝里和皮肤接触的,相反原本朝内的树皮则外翻示人。不过现在距离变成衣服还有很长时间。

洗好的树皮要拿去晾干。干透后开始漫长的敲打。王文奇在一块半成品的树皮上做示范:他把树皮铺在平地上,左手摸着树皮,哪里觉得偏硬,右手就握着木锤进行敲击。

木锤的敲打目的在于让原本凝聚在一起的树皮纤维变得松散柔软。所以用力也是很均衡的,没有太过,也不觉得轻。

这样的敲打可能要断断续续地持续一个多月,直至整张树皮的质地发生了巨大的改变——坚硬的树皮变得柔软许多,原本粗糙的树皮表层竟然出现了触感很好的絮状物。

王文奇还会在敲打的过程中,不断地用剪刀剪去树皮表面参差不齐的、翘起的纤维,就像修剪去一块面料表面多出来的线头。这样,树皮逐渐朝着布的方向演变,最后它真的变成了一种独特的面料。

正反两面的树皮都要敲打和修剪。男人们把树砍倒,把树皮剥下,最后把干树皮敲软,就到此为止了。接下来进入了缝补的环节,那主要是女人们的工作了。

女人们先裁剪好树皮布,然后给一家人缝补被褥、上衣、短裙等,多出来的边角料则用来做成帽子。世界上最毒的树,现在成了贴身之物。

树皮布是人类服饰从无纺布到有纺布发展过程的有力证据。但问题来了,海南黎族的树皮布源自于哪里,是本地发源的,还是由外部传入的?

事实上,这种树皮布并不独存在海南。云南西双版纳的媛尼族、基诺族人,以及东南亚的一些地区,也有自己的树皮布制作技艺。他们的共同特点是,处在热带的植物茂盛的地区。

而海南则恰好是中国南方和东南亚的地理中心。那么是不是由中国南方的树皮制作技艺,经由海南又传到了东南亚?

早在宋代的《太平寰宇记》中,就对“琼州”有这样的定义,“号曰生黎, 巢居洞深, 绩木皮为衣”。清代的《黎岐纪闻》记载得更为详细,“生黎隆冬时取树皮捶软,用于以蔽体。”

然而黎族树皮布的历史一定更为久远。在1997年,海南省民族博物馆所藏的两件石拍被前来考察的香港中文大学教授邓聪发现,并将其视为树皮衣的工具。而这两件石拍的历史可以追溯到新石器时代。

邓聪在分析了世界各地树皮布石拍的分布得出结论,“按现今所知在东亚大陆范围, 以珠江口文化的树皮布石拍, 流行于距今5000-6000年前之间, 是迄今东亚已知最古老的树皮布文化系统。由环珠江口南向中南半岛, 越南北部冯原文化有丰富的树皮布资料, 年代可能在距今3500-4000 年之间。泰国及马来半岛的树皮布文化稍晚,距今3500 年……”

海南大学周伟民教授在研究海南岛树皮布文化时指出:“如果邓聪的结论是符合实际的话,那么海南岛不是处于源头位置,起码也是从南中国(比如环珠江口)传到中南半岛的中途站。这样一来,或许可以推测,海南岛的树皮布石拍的存在,最早是珠江口的6000年前与云南白羊树石、越南北部冯原石拍之间, 即距今5000-6000年左右。”

海南省民族研究所副所长高泽强进一步指出,“黎族社会的发展是从沿海逐渐向内陆深入的。自西汉至明代,封建统治阶级经过1000多年的经营,到明代中叶终于把大部分的黎族地区置于封建官府的统治范围, 但有小部分黎族地区尤其在五指山腹地仍处于原始社会末期,封建统治势力鞭长莫及。黎族树皮布的状况大致也如此,由沿海向内陆退缩。

“一方面由于农业的开发和发展, 原始森林不断缩小, 特别能用于制作树皮布的树种锐减, 难以找到;另一方面是树皮布的制作工艺简单,外表粗糙,不耐用, 所以大部分黎族地区已经很少甚至没有树皮布,记录者与这一带的黎族接触当然也就不会有树皮布的记载了。这便是在唐宋前基本看不到有关黎族树皮布记载的原因。”

“唐宋以后, 特别是元明清时期, 统治阶级的统治势力深入到五指山腹地, 整个黎族地区都处于封建官府的统治之下。此时, 在比较偏僻仍懂得制作和树皮布制作衣被的黎族村寨,开始进入了记录者的视线, 所以从这个时候起, 有关树皮布的记载便逐渐多了起来。

“树皮布是人类服饰从无纺布到有纺布发展过程的有力证据, 在海南岛和黎族纺织的发展史上具有非常重要的地位。黎族服饰的发展一般经过了树皮布到麻纺织到棉纺织的发展历程。”

直到上个世纪中叶,什岭镇界村还是一个闭塞的小村落。古老的树皮布的制作工艺得以流传下来。但后来,它又不可避免地逐渐消失。

王文奇记得,他十七八岁开始,人们就逐渐放弃树皮布了。从制作成本、舒适程度而言,这是理所当然的一个过程。

先是麻制的衣服兴起,到1970年代,村里和外面的公路通了,村民们也有了布票,可以到集市去买布,从那以后棉开始逐渐取代了麻。这个过程中,不可避免的是树皮布制作的中止。

直到进入新世纪,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在政府的干预下被重新重视,像黄运英、王文奇这些人也开始恢复以前所丢失的东西。

但他们面对的情况和以前完全不一样的,不仅是人们不会再穿树皮衣,还包括见血封喉树也不能再让随便砍伐了。以往见血封喉树和槟榔树一样的常见,但后来它变得很是稀少。

1984年,见血封喉树就被列为国家三级保护植物。因而砍伐见血封喉树的行为被法律所禁止。想要再从树林里去获取树皮,已经不大可能了。

这就使得王文奇他们面临着材料上的匮乏,许多时候为了技艺的传承,他们以厚皮树或者构树作为替代品。我见到王文奇当天,他就用一段准备好的构树给我示范剥皮的方法。

他向我强调,这种方式仅限于演示,构树皮太薄了,也无法做到见血封喉树那样的松软。但他也确实弄不到见血封喉树。

两年前,王文奇开始在村里自己种植见血封喉树。这些树如今已经十几米高。王文奇相信,等这些树长得粗壮了,他又能用见血封喉树来展示真正的树皮衣的制作技艺。

在树皮布这项非遗的国家级传承人黄运英去世后,王文奇目前成了这项技艺最重要的传承人之一,他现在为保亭县级传承人。他有三个孩子,一男两女,他们都不愿意学做树皮衣,“觉得做这个不好意思”。但村里还有三名村民作为他的徒弟,和他一起传承这项古老的技艺。

王文奇正在敲打构树脱皮

【延伸阅读丨树皮为衣】

人类与树木存在着紧密的联系。木头提供着和金属、石头、玻璃完全不一样的质感和色泽。而且相对来说,木这种材质,往往具有好闻的气息,而且更能传递温暖的情感。

生活里,我们使用木家具、木器物,有时也以木头为燃料,也大量使用木制纸张。但如果说要把树叶或树皮做成衣服穿在身上,现在听起来还是非常令人惊奇的。就说人的皮肤,习惯了柔软的棉布或爽滑的丝绸,要再去穿起粗糙的树皮,一定是很难受的。

如同今天我们一按下打火机就能点火一样,我们很难想象人类曾经在某个阶段以钻木的方式来获取火苗。我们也很难相信,把树叶或树皮当成衣服穿,是人类最早的一种穿着方式。

有意思的是,无论是树皮衣,还是钻木取火,都在海南五指山一带的黎族村落里延续下来。甚至在不到半个世纪之前,以树皮为衣,仍然是这里一些闭塞的黎族村落的主要服饰。

虽然穿树皮衣早已被人们放弃,但它的制作技艺经过几个老人的努力,脆弱地流传下来。这使得我们在今天,能够侥幸看到人类古老生活的某个片段,并有助于我们去探索和理解那时人与自然究竟如何发生关系。

【关于“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

2012 年,《21 世纪经济报道》发起“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致力于通过对“有着丰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贫困地区”走访以及传播,发现沉默的文明,传播其历史价值、人文价值、公益价值,以及潜在的商业价值。

2020 年,“锦绣·非遗”在全面总结过去八年贫困地区“非遗”走访的同时,继往开来,携手亚洲旅游产业年会,探索“非遗”传承的新路径。

·活动构成

3-11月 “锦绣·非遗”系列走访及专题报道

3-11月“锦绣·非遗”智能报/网上博物馆

9月/12月 “锦绣·非遗”贫困地区再发现八年回顾主题活动

(主题论坛、致敬仪式、项目对接会、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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