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非遗”贫困县再发现丨广西田林县:北路壮剧和瑶族铜鼓舞
锦绣是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个公益项目,2012年起通过走访报道等致力于贫困地区“非遗”再发现。以下2篇报道原发于2014年4月10日,记者许伟明、特约记者张明睿广西田林县走访摄影报道。
2014年4月10日《21世纪经济报道》锦绣版
【21世纪经济报道2014.4.10锦绣版·田林壮剧和瑶族铜鼓舞系列报道之1】
生活在北路壮剧中
一
本地的业余演员们上台出演壮剧角色
赶到广西田林县城的当天,一场北路壮剧将在晚上8点开幕,地点在县人民剧院,且将连演三晚。
壮剧是广西和云南部分区域的壮族戏曲剧种,由于方言、唱腔等的区别而有北路、南路等流派之分。位于广西西北部的田林县,被认为是北路壮剧的发源地,这一剧种主要在说壮语北部方言的10来个县域内流行。
晚上,我们去到人民剧院时,剧院已被超过1000人的观众占领了。多数观众是老人,怀里抱着尚不能走动的孩子。能走动的孩子正在四处奔跑。
这是一段快乐的时光,县里和镇上的干部先后上台简短致辞,台下的人乐呵呵地等着好戏开场。这也是一个轻松的场合,孩子们在奔跑、尖叫,大人们给了他们节日才有的宽容。
音响的声音开到足够高,而我坐在了前排最靠近音箱的位置。每当台上的人唱歌、说话的声音一提高,声浪就从音箱里排出,我的桌子和耳膜都被震得嗡嗡颤动。
第三个干部上台宣布了演出开始,话音未落,剧院外待命的人立即点燃鞭炮。鞭炮持续了超过2分钟。
一等鞭炮声稀疏下来,台上的灯光就全部打亮。马骨胡、葫芦胡、月琴奏响,一个武生上阵,他敏捷地踩着一阵急促的鼓点,碎步绕着舞台快速移动,一边还拳打脚踢。
武生最后走到了台中靠前的位置,平视前方,用极其严厉的口吻说了一些壮话。旁边的人告诉我,这出戏叫“华光开台”,武生说的是,“这里有一场戏要演出了,我是天上派来的天兵,各路小鬼都听好了,不许来捣乱。”
“华光开台”是壮剧开幕前的必经步骤,人们期望演出的过程能够顺利,而不会被象征某种变数的“小鬼”的阻扰。在过去,若有演出,还会在之前一天去附近的庙里祭拜神灵,程序比现在更为复杂许多。
武生退到幕后,演出正式开始。
二
当晚的节目很丰富,有男、女独唱山歌,也有两三人的对手戏,也有近20人的群戏。我虽然听不懂壮语,但可以判断他们的角色,依据他们的表情和动作,也能够看出大体的故事情节。
多数剧目都埋藏着笑料,观众被一次次地逗乐。当晚比较著名的剧目是《桃花女》的片段,剧中角色丰富,有穿着壮族服饰的10来个少女,她们饰演婢女,分两排呈八字形在舞台两边站列。在她们中间的是主演,老生扮的员外、少男小生、花旦少女、专事诙谐的摇旦媒婆、小丑,各种角色汇集。
事实上,当晚这一出戏的演员,除了华光开台的武生外,其它全多是乐里村业余壮剧团的演员。乐里村是县城里的一个行政村。
我后来在观众里找到了这个业余剧团的团长农美莲。她是个60岁的妇人。她说,乐里村业余剧团已经成立了10年,现在共有45个团员,60岁以上的至少有15 个。
不过当晚那场表演,演员都比较年轻,“基本都是25-40岁。那个员外是退休职工,60多岁。”
10年来,乐里村业余壮剧团换了好几拨人”。农美莲说,“有的做不得,有的病了,有的去打工。”不过她这个团长,倒是坚持不怠。她原来是乐里村的妇女主任,退下来后就组织村民演壮剧。当地政府也发现这是发展群众娱乐活动的好方向,给予一些资金和场地的支持,并有专业剧团来指导他们。
像乐里村这样的村级业余壮剧团,在田林已经有数十个。多数村子在空旷地方搭有固定戏台,业余剧团在村子间巡演。
三
75岁的闭克坚是广西北路壮剧第十代传人。虽然年纪很大了,但依然有让人意想不到的敏捷,他矮着身体走小丑步配合上闪动的眉眼,非常活泼和搞笑。
闭克坚的祖父、父亲都是“搞壮剧”的,祖父是编导,“能编47幕,47晚不重复。”他的祖父还教他技术、动作等基本功。
“我12岁开始练基本功,拜北路壮剧第八代传人黄福祥为师,当时他50多岁了。”
黄福祥是黄永贵的儿子,而黄永贵对壮剧具有重大贡献。他在壮剧中引入广西邕剧的一些唱腔和武打动作,使得壮剧可看性大大增强。
“以前壮剧基本不怎么‘打’的,都演文戏,黄永贵引进了邕剧的武打。”但黄永贵的很多技术都失传了,“我们学不了了,他可以跳起来在空中翻三翻!我们现在都是比划一下。”
北路壮剧中极为有名的一出戏叫《侬智高》。侬智高是宋代时的壮族人,也是一个起义将领和英雄。“黄永贵把这个人演得很熟。”
“黄福祥教我生、旦、净、武、丑,我音乐学得好,他精心培养我的音乐。他还指定我做十代传人。第九代是黄芳声,是黄福祥的儿子。”
闭克坚1938年生于田林县,少年学了一身本领之后,就开始到别处传艺。
那时对于北路壮剧来说,是一段金灿灿的日子。闭克坚他们无论到哪里演出,都能轻易吸引上万人的关注。某个镇有演出,本镇和邻近的“追星族”们便全涌到一起来。
20岁时,闭克坚到临县去传艺,结果当地人不让他回来。“父老乡亲说我演得好,不让我回来了。我当时20岁,他们找了10个女演员由我选(老婆),村里集体帮我出聘礼。”后来,村里最美的那个姑娘嫁给了他。她也会演壮剧,“我老婆她当年演小旦,很美的!”
田林县一直请闭克坚回来,但未果。“直到2006年,田林县以壮剧艺术学校名誉校长请我,我才回来。户口也迁了回来。”
闭克坚擅长的是武、丑两种角色。以前北路壮剧也有丑角,但闭克坚觉得“不活”。而广西桂林一代流行的彩调剧当中的小丑则比较滑稽。闭克坚于是把彩调剧的小丑引入到壮剧中。
四
“我一生都是农民,只不过是搞壮剧多,生活来源都是搞壮剧。”闭克坚说,他有8个孩子,5个男的,3个女的。“儿子只能精通一项,不全面。传承人必须样样精通。”不久前,他已经指定了一个“样样精通”的人为第十一代传承人。
闭克坚对北路壮剧的一些贡献,颇能代表壮剧一路发展的特征:不断地吸收其它剧种,兼容并蓄,并且不失自己的民族特色。
早在清代初年,田林当地就流传一种戏叫做“八音坐唱”,那是一种形式单一的集体演唱,内容多为祝贺之类的唱词。
后来,发展成了板凳戏,在原来坐唱的基础上增加了一些动作、表情,形式感和可看性提高了。再后来,因为观众的增加,板凳戏就移到门口屋檐下表演,于是发展成了“门口戏”。
到门口戏的时候,已将近清代中叶,戏剧角色的复杂性相比以前大大提高,戏里开始有了初分的角色。并且开始有华丽的戏服。
而在清乾隆二十五年至同治末年,恰是广西当地戏剧的改革完善期。在乾隆25年,田林县旧州镇那渡村一个叫杨六练的人,到四川做生意亏本,后在川边打工边学艺,2年后返回田林,并组班演戏。
资料介绍,5年后,“他们在旧州搭起二丈宽的戏台,上演了由杨六练编导并主演的北路壮剧的第一出戏《农家宝铁》,这出戏有6个戏角,而且每个行当都有一定的表演程式。”这种“搭台戏”的上演,意味着北路壮剧的诞生。
到清中叶,国力鼎盛,戏剧文化繁荣,并且各地戏剧之间的交流促进也非常明显。其中最著名的例子是在乾隆五十五年进京的四大徽班,在和昆曲、秦腔和其它民间曲调相互影响之后,最终形成了京剧。壮剧在一路发展的过程中,也受到了其它多种地方戏剧的影响。
无论如何发展,北路壮剧在保持本民族语言、风俗等的特色的同时,也继续朝着更好看的方向前进。
田林当地人(尤其是老人)对壮剧的痴迷会令人感到惊讶。我在田林一个叫定安镇的地方,走进每一条小巷子,都意外地发现多数老人正围着电视看壮剧演出。镇里的一个干部说,看壮剧是当地人的重要消遣,并且总会投入很多的情感去感受剧情。“有一次演一场戏,讲的是儿女不孝的故事,很多老人在台下边看边流泪。”
第二天晚上八点,乐里村业余壮剧团在县人民剧院的演出又准时开始了。上千个座位又一次被占满,幼小的孩子被抱在怀里,年纪稍大的孩子在每一条过道里奔跑、尖叫。而在台上,明亮的灯光照射,一出北路壮剧的好戏又要开始了。
【21世纪经济报道2014.4.10锦绣版·田林壮剧和瑶族铜鼓舞系列报道之2】
铜鼓舞: 铿锵鼓声里的战火回音
瑶族铜鼓舞传承人班点义
一
探访藏在深山中的瑶怒屯,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
从田林县城出发,走了十余公里高速公路,便不得不钻进连绵的群山中。二三十公里的平均时速,汽车颠簸在蜿蜒的山路上。即使这样,我们还是没能全程驱车,跋涉了两个多小时,由于路段施工,我们又在山中徒步走了四公里有余,才见到了它的真颜。
瑶怒屯是瑶族聚集的一个寨子,这里村民是瑶族的一个支系——“木柄瑶”。房屋建在山腰的一片缓坡上,山下是数十米深的山谷,山坡和山谷有一片浓密的树林。树林下,一条清澈的山涧正潺潺流水。
几十间古旧的木楼和泥坯房散落在寨子里,这是一个典型的留守村子,只留下老人和孩子。
沿着狭窄的巷路,我们来到班点义的家中。他坐在屋前,几个碗已经拿出来,要我们先喝上几碗。“这是我们瑶家人自己酿的酒!”
班点义有两个身份,一是瑶怒屯的寨里长老。屯里大到敬天祭祖,小到个人家的婚丧嫁娶,都要由他出面主持。另一个身份是国家级非遗项目瑶族铜鼓舞的传承人。班点义70岁,从12岁时开始跟随祖父和伯父打铜鼓。
铜鼓舞是当地瑶族一种传统舞蹈形式。班点义说,铜鼓是200多年前族人迁徙时从山里背来的。鼓分公母,由铜打造。屯里共有两对铜鼓,其中一对已有明显的破裂痕迹。“大的是公的,小的是母的”。公的铜鼓声音铿锵利落,而母的低沉一些但更富余韵。每个铜鼓有十多公斤,直径为四五十厘米。鼓面雕刻着细密的花纹。
与两面铜鼓一起,还有一个鼓槌,一个鼓棒。鼓槌用来敲击鼓面,发出浑厚的声音,鼓棒敲击鼓沿,声音更为清脆。演奏时将铜鼓挂起来,按照鼓点的节奏交替使用鼓槌和鼓棒。与之配合的,还有牛皮木鼓,人们称之为“长鼓”。三面鼓按照既定的鼓点敲击配合,“打错了就全乱了”。
与对鼓点要求的严谨相比,舞蹈的形式却十分丰富。常年从事田林民族摄影的本土摄影师黄卫平介绍,瑶怒人根据不同的主题编排了不同的舞蹈,常见的有《丰收舞》、《扁担舞》、《迎宾舞》。
每年除夕,全寨家家户户聚在寨口前的空场上,伴随着铜鼓的旋律,跳起一支支舞蹈。头一通鼓一定要由寨里最德高望重的寨老来打,班点义扮演领鼓人这个角色已经很多年。之后,才能由别人击打。铜鼓舞是瑶怒屯一年里最盛大的公共活动。“经常跳到很晚,年轻人有时会跳到凌晨,除了跳舞还要唱歌、喝酒,整个正月里都是这个样子。”
二
对于瑶怒人来说,节庆并非铜鼓舞的主要功能,同样重要的,是它的宗教意涵。
在寨子的最高处有一个砖瓦砌成的小房子。门前贴着一副对联,外联写着“保佑瑶村皆旺相,扶持四境得兴隆”,内联则是“社令有灵村泰庆,神恩广大民安康”,横批“神光普照”四字。在这里,供奉着瑶怒屯的社神——岑大将军。
1984年, 学者张一民来到田林另一处木柄瑶聚居地浪平乡平山村做田野考察,据他考证,最早,木柄瑶寨祭社神,安排于除夕,几寨共祭一社,同时祭铜鼓,一定要杀牛祭祀。直到民国后,共祭才改为分祭。
因此,伴随着铜鼓的鼓声的,还有一整套严肃的仪式。
第一是埋鼓。正月过后,两面铜鼓就要存放起来。这个工作往往由寨老完成,班点义说:“到了夜里,趁着大家睡觉,我就扛着铜鼓,到寨外找个地方埋起来,埋藏的地点全寨只有我知道,其他人都不知道,埋鼓的地方也不固定。”黄文卫认为,保密性显示了铜鼓对于木柄瑶人的特殊意义。
第二是起鼓,当地人称之为“请铜鼓”。每年腊月三十,两面被埋藏了近一年的铜鼓将重新见到阳光。这时趁着天未亮,班点义又要将鼓从埋藏的地方挖出来。与埋鼓不同,请铜鼓需要按照祖辈留下的规矩进行。“摆上一个猪头,还有鸡,要上香,还要向祖先祭拜。”
几十年来,班点义每年都要重复着埋鼓和“请鼓”的规矩,“这几年宣传的人来得多了,每次都要看鼓,我就埋不动了。而且,打工的年轻人越来越多,对仪式也不那么重视了。”
于是,班点义将两面老铜鼓存在自己家中,一并放置的,还有县里赠送的两只新铜鼓。
铜鼓背后,是木柄瑶人坎坷的迁徙史。
木柄瑶是瑶族的支系,近代学者称之为长发瑶,木柄瑶则称自己为“诺莫”。两百多年前,他们并未在现在这片土地上扎根。
按照《清史稿》记载,木柄瑶最初生活在河南、怀远、车兰、凤山,即今湘、黔、桂交界处。
而班点义从祖辈那里得到的说法是,“我们祖先是从河池(广西河池市)那边逃出来的。”
清雍正六年(1728年),古州苗变,清军进山清剿,木柄瑶族为躲避战乱,举族迁徙。
有研究学者认为,木柄瑶迁徙后逐渐与当地民族融合,风俗习惯、宗教信仰也逐渐相似。于是,就有了“社神与铜鼓同祭”的现象。
铜鼓舞终于没有被历史和时间所湮没,在木柄瑶后人那里得到了承继。当然,随着中国乡村版图面貌的深刻变革,铜鼓舞艰辛的生存之路再次迎来拐点。
“寨子里的年轻人都到了外面,跳的人少了,会打鼓的人更少,大家不那么感兴趣了。”班点义如是说。
1984年,班点义率瑶族铜鼓舞队参加南宁盘王节演出,此后多次在百色市、田林县、潞城乡进行铜鼓舞表演。2008年,田林瑶族铜鼓舞被列入国务院公布的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扩展名录,铜鼓舞由此得到外界更多关注。
上图:原发于2013年6月18日21世纪经济报道
【延伸阅读丨日常的传承】
广西田林县有着自己的中国故事:“马神甫事件”发生在这儿,从而成为第二次鸦片战争的一个导火索;“太平天国”石达开的军队来了又走了,后来又回来屠杀数千人……
这个边角之地,被动地和时代发生关联。其它时候,这里是沉默的、安静的、热爱生活的。时至今天,人们沉浸在本地古老戏剧里,北路壮剧在这儿有着其它地方剧种无法比拟的群众基础。
民间传统戏剧的传承,在目前面临的大问题之一是失去了观众,尤其是年轻观众。如何让戏剧重新回到生活中,在平常生活中进行日常的传承?田林北路壮剧是一个具有启发价值的案例。(许伟明)
【关于“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
2012 年,《21世纪经济报道》发起“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致力于通过对“有着丰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贫困地区”走访以及传播,发现沉默的文明,传播其历史价值、人文价值、公益价值,以及潜在的商业价值。
2020 年,“锦绣·非遗”在全面总结过去八年贫困地区“非遗”走访的同时,继往开来,携手亚洲旅游产业年会,探索“非遗”传承的新路径。
·活动构成
3-11月 「锦绣·非遗」系列走访及专题报道
3-11月「锦绣·非遗」智能报/网上博物馆
9月/12月「锦绣·非遗」主题论坛等线下活动
(主题论坛/致敬仪式/项目对接会/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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