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拿大疫情日记之十丨警民同乐总理跪地,加拿大比美国种族歧视更少吗?是,也不是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特约记者董黎明 加拿大多伦多报道
2020-06-09 22:56

如果说美国曾把歧视写到墙上,昭告天下,加拿大就是藏在地毯下面,没那么明显,但一样存在。

2020年6月8日 周一 晴

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风和日丽,许多加拿大人选择用一种特殊的户外方式度过——上街抗议。 

明尼阿波利斯黑人乔治·弗洛伊德被警察“跪杀”后,美国各地爆发抗议游行,烟雾弥漫,火光冲天,包括疫情在内的其他消息都变得黯淡。上周以来,加拿大多地也陆续举行示威活动,呼吁警察系统改革,终结制度性种族歧视。

刚过去的这个周末,从圣约翰、怀特霍斯到卡尔加里,都有集会,规模不一。多伦多的游行兵分两路,一路在市政厅前的菲利普斯广场,另一路选择了圣三一公园,就是前段时间上万人不顾疫情警告,集体晒太阳的地方。

与美国的抗议相比,加拿大的平和多了。除了上周末蒙特利尔有人砸店,警方释放催泪弹驱赶,其他游行都只是举牌散步喊话。甚至音乐一响,警民齐舞,游行秒变大派对。

(当地时间6月6日,多伦多,数千人聚集在圣三一公园,举行反种族歧视游行。)

虽然如此,事还是大事,大到都惊动了身边的未成年人。孩子说,最近他们在社交媒体上关注的,除了歌手明星,还有Black Lives Matter(黑人的命也是命)等话题。她所在的合唱团也专门抽出一节课时间,对弗洛伊德事件进行了讨论。

与此同时,我收到学校校长一封信。

“各位家长:

希望收到这封邮件的你们一切安好。虽然每两周定期更新一次,但我想特别花几分钟时间与大家联系,说说最近在美国、加拿大和世界各地发生的事件。我知道,大家都在体验各种各样的复杂情绪,尝试互相支持,以及支持我们的孩子。对所有人来说,这都是一段艰难时光,但对我们中间许多具有边缘化和种族化背景的家庭来说,尤其困难。

我并不觉得自己具备开启这些对话或提供支持的能力,但是我也感到,对我们所有人来说,相互连接、倾听和学习以及相互支持非常重要。现在是一个与孩子在家讨论种族、正义、和平等重要话题的好时候。我们可以带来改变。”

这等于把一份作业放到了我面前:作为身在加拿大的可见少数族群(Visible Minority),该如何认识这个地方的种族主义状况,如何与孩子谈论这个话题,以及采取怎样的行动——尤其在这个特别的时候?

Visible Minority指可通过肤色判断的少数族群或个人,是加拿大特有的一个名词。很久以前,加拿大主要按语言(英语和法语)和宗教区分族裔。大约60年前,大量非欧洲裔移民进入后,加拿大就创造了Visible Minority一词,指代除原住民之外的非高加索人种或非白人。

这个词并非基于歧视而诞生,但它根据肤色把一群人择出来,难免让人感到不安。对许多少数族裔来说,从踏足加拿大的那一刻起,问题就在内心涌现:在此地生活会受到歧视吗?能够顺利融入新环境吗?孩子在学校会受到种族主义霸凌吗?

加拿大人口构成复杂,各地区情况不同。华人约占总人口的5%(非裔约为3.5%),但在一些地方,包括华裔在内的亚裔人口已经超过高加索人口,不再是少数。大多伦多地区好几个地方都是华人集中地,Markham 的东亚人口占到40%、Richmond Hill 华裔占30.2%,Scarborough华裔占19.5% 。

我所在的区域人口构成仍较“传统”。白人占绝对大头,约为81%,多为英国人后裔。有色人种是实打实的“可见少数”,黑人约占总人口2.9%,华人约为7.7%,算是少数中的多数。

日常生活印证了这一数据,附近小型超市的收银员白人居多,不像沃尔玛或者Costco等大超市的员工构成那么多元化。区内几乎所有公校都平行开设英语班和法语班,不像其他一些区域以英语班为主,也说明说法语的欧裔占有一定比例。

在不算太长的加拿大生活经历中,我没有体会到显而易见的歧视,孩子在学校也一切正常。班里二十多人,亚裔约占五分之一。她迅速结交了几个好朋友,放学时往往一路聊到家门前才依依告别。

这种粗浅的印象似乎与加拿大现状吻合。去年12月10日,加拿大环境调查研究所和加拿大种族关系基金会发布了《2019年加拿大种族关系调查》。81%的受访者表示,就不同族裔之间的相处而言,自己所在社区“总体良好”。

在弗洛伊德事件讨论中,加拿大人这种乐观也表现得很充分。当美国游行打砸抢的照片传遍全世界,社交媒体上有一个Meanwhile in Canada(“与此同时,在加拿大”)的话题标签,收集了发生在加拿大的正能量故事或欢乐片段。这个话题本意是让人们看看生活的光明一面,重拾勇气和信心,但它也隐约透出加拿大人一个想法:我们跟美国不一样。

事实上,身处美国后方,彼此难以分割又处处牵绊的关系,让加拿大人对美国的观感有些复杂。将自己与美国比较,是加拿大人身份认同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过来后不久,我曾偶然跟一位白人朋友提到,初步接触加拿大后,感觉虽然同处北美,它与美国有很多差异。还没具体说到哪些不同,她就激动地回应:“没错!绝对的!”那感觉像被世界人民误会了很久,终于沉冤得雪。 

6月2日,特朗普声称要派军队驱散示威者,记者请特鲁多发表感想,他开口回答前,陷入了长达21秒的沉默。此后几天,这21秒演变为加拿大媒体一个热点话题——“你从总理的沉默中听到了什么”。电台热线几乎被打爆,有人失望——“他没给我们的孩子传达正确信息“,有人赞赏——“他想说的话,尽在无言中”。但多数人表示理解,认为加美边界、贸易问题复杂,现在又是疫情期间,特鲁多需要仔细斟酌。更重要的是,特朗普“与众不同”,“换个可预期的领导人,就不用想这么久。”

可以说,加拿大面对美国,揽镜自照,常会产生一种“天使感”,尤其是现在。但有时对比太鲜明感觉太好,加拿大人会忽略自己的问题。比如,面对弗洛伊德事件,很多加拿大白人的反应跟其他吃瓜群众差不多:“美国要完蛋了。”与此同时,“这种事绝对不会在加拿大发生。”或者,“至少我们没美国那么糟糕。”

安省省长福特就是这样。几天前,记者要求他评论一下弗洛伊德事件,福特说,加拿大不像美国那样有“系统性的、深深根植的种族主义。”在加拿大,人们相处和谐,一起生活,一起购物,把加拿大跟美国比较,就像比较“日与夜”,希望美国能好好解决自己的问题。

因为家族生意原因,福特曾在美国待过很长时间,这段话大概是切身感受。但是话一出口,就遭到对手、媒体和分析人士的抨击。他们说,福特这番话,既忘记了加拿大的“黑历史”,也忽视了现实。

(安省省长福特称加拿大不像美国那样有“系统性的、深深根植的种族主义”,受到批评后旋即改口。)

很久以前,加拿大的富人也蓄奴,《废奴法案》1834年才在加拿大生效,距美国南北战争仅27年。1885年的《中国移民法》对所有进入加拿大的华人征收“人头税”;在那前后,BC省的华裔、日裔和南亚裔分别被剥夺选举权。 

加币10元纸钞上印着黑人女子维奥拉·德斯蒙顿的头像。1946年,她在电影院中拒绝离开不准黑人就座的区域,和拒绝在公交车上让座给白人的美国反种族隔离象征人物罗莎·帕克斯一样,成为加拿大民权人物。有意思的是,身为黑人女性的德斯蒙顿因为不能在加拿大上学,后来去纽约读了美容学校。加拿大民权人物在美国有更多选择,这可能是很多加拿大人没想到的。

总之,加拿大的确不像美国,曾以法律形式确认种族隔离制度,但它直到1959年才制定了反歧视法律。如果说美国曾把歧视写到墙上,昭告天下,加拿大就是藏在地毯下面,没那么明显,但一样存在。 

遭遇批评后,福特旋即改口,承认“安省存在系统性种族主义,加拿大各地都存在系统性种族主义”,只不过“我没有那些鲜活的经历……不知道这些社群面临的困难。”

这是实话。在前面所说的调查中,对加拿大种族关系持积极看法的白人比例(84%)显著高于有色人种,特别是黑人(77%)和原住民(69%),显然是因为白人更缺乏被歧视的体验。

加拿大环境调查研究所去年以大多地区为重点做了一项研究,有三分之二的黑人受访者表示日常受到持续不公正对待,比如被警察粗鲁盘问、遭遇他人的质疑或恐吓等。

而前段时间新冠疫情初爆发时,多伦多、蒙特利尔等地都发生过针对亚裔的言语和身体暴力。警方数据显示,3月到5月,在东亚人口较多的温哥华,针对亚裔的仇恨犯罪比去年同期增长了八倍。保守党议员斯隆还曾质疑加拿大首席卫生官、身为华裔的谭咏诗对国家的忠诚度,引得舆论大哗。

显性歧视背后隐藏着杀伤力更大、影响更深远的经济机会差异。2016年最新人口普查数据显示,相对于加拿大白人和其他种族群体,加拿大黑人面临的经济挑战严峻得多。第一代黑人移民平均年收入接近$ 37,000,而非可见少数族裔新移民为$ 50,000。而且这一差距不会随时间而消失,第三代加拿大黑人平均年收入为$ 32,000,其他少数族裔则为$ 48,000。多伦多约克大学教授戴维斯认为,这是因为黑人在就业和教育方面都受到更加严苛的对待,子女往往会重复父母一代的挣扎。

在《加拿大种族概况与人权》一书作者洛恩·福斯特看来,加拿大的现状具有欺骗性,禁止种族歧视的立法可能让人以为问题已得到解决,但剥夺人们机会的隐形种族主义更危险。

加拿大是否比美国的种族主义更少?在日常生活中,他认为答案是肯定的。加拿大的教育更加融合,全民医疗有助于分享财富。但少数族裔要想在企业、官方机构和民选组织中担任最高职务,加拿大反而更落后。“在美国街头,你会发现更多歧视,而加拿大的制度和机构中有更多歧视。”

那么,未来情况会变得更好吗?

《2019年加拿大种族关系调查》的受访者大部分表示乐观,理由之一是加拿大各族群间的个人联系正在增长。因为社区构成的多元,多数加拿大人不仅与其他种族保持定期接触,而且基本是“友好接触”,这会加深对彼此经历的理解。

这也与我们的个人经验吻合。虽然生活在欧裔为主的社区,但在各种活动中,各个族群都有机会接触。犹记得一位刚从海湾国家过来的女士说,我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有深度交流的中国人,以前也读过关于中国的各种报道,但是纸上得来终觉浅,现在感觉对中国有了更加生动和直观的了解。后来一次讨论中再次碰面,有人因为疫情就中国开了个不合时宜的玩笑,我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立即出面反驳。

孩子入学不久后,也跟我说,虽然没有体会到歧视,但发现不同族群之间互相存有刻板印象。比如认为华裔聪明、勤奋、爱学习,但是不善社交。彼此熟悉后,某天一位同学跟她说,自己忽然意识到,华裔同学来到这里,用英语自如地生活、学习,就像他们学了几年法语后,要到法国人中间生活,想想都觉得这种适应性和社交能力很了不起。

戴维斯也强调,族群间的接触和沟通非常重要。“我们必须承认,种族主义经常显示为暴力和仇恨,就像弗洛伊德经历的那样,但这只是它的一种表现方式。它还可以表现为冷漠、沉默、无知,拒绝倾听和学习。”

她曾对比研究多伦多和牙买加的黑人青年社区,最有意义的发现是,多伦多黑人年轻人认为,对自己影响最大的,并非身体暴力。“他们坚信,最可怕的暴力是持久的日常沉默,是不相信他们、刻板对待他们、过分规训和惩罚他们、为他们创造了不同于其他孩子的可能性的系统。”

加拿大人似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在街头种族主义没有那么明显、但系统种族主义仍然潜伏的地方,反歧视不能只对警察等机构提要求,更要依赖每个人的努力来实现和维持。#Meanwhile in Canada(“与此同时,在加拿大”)的话题下,很快出现了自我反思的内容;而在最近支持黑人的游行中,白人和其他族裔也不鲜见,包括亚裔——作为更贴近加拿大主流标准、更容易受接纳的“好少数族裔”,亚裔正改变低调的习惯,表达对一种社会价值观的支持。

“我非常希望这会是塑造我们社会未来的转折点。我对孩子们也非常乐观,他们会做正确的事。”校长在邮件中说。

大概为了平息争议,给孩子们传递更正确的信息,6月5日特鲁多携家庭部长Ahmed Hussen出现在渥太华的游行中。他现场单膝跪地8分多钟,表达反歧视立场。不过,美国仍然如影随形。“Stand up to Trump!(站起来对抗特朗普)”围观者有人喊道。

(6月5日,加拿大总理特鲁多出现在渥太华一场反种族主义游行中,单膝跪地8分多钟,表达反歧视立场。对此加拿大人有赞有弹,有人说“特鲁多跪着比特朗普站着好看”,也有人要特鲁多“站起来对抗特朗普”。)

(作者:特约记者董黎明 编辑:李艳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