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非遗”贫困县再发现丨海南保亭:手织的繁华黎锦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2020-06-11 16:31

锦绣是21世纪经济报道的一个公益项目,2012年起通过走访报道等致力于贫困地区“非遗”再发现。以下报道原发于2014年12月15日,记者许伟明海南保亭县走访摄影报道。

2014年12月15日《21世纪经济报道》锦绣版

【21世纪经济报道2014.12.15锦绣版·海南保亭黎锦走访报道】

手织的繁华黎锦

 

热带植物严密地覆盖着整片丘陵的起伏。树叶像被打了一层蜡,折射着天气的晴朗。

甘什下村,一座简陋的草棚木屋前,74岁的符玉英正坐在一截横卧的木头上,专心地在一块白布上绣红色的图案。

 

符玉英在刺绣

她是一名文面的黎族老人,满是皱纹的脸上,几条蓝色的纹路清晰可见。这是黎族古老的习俗之一,现已经非常罕见,只存在于为数不多的、六旬以上的女人的身上。

文面是对称的,几条纹路从近两耳处出发,往前延伸到脸闭口两侧,又垂直往下,延伸到颈部,中途还有一些交叉。它们像一个盔甲,一个网罩,部分地遮去了符玉英原本的容颜。随着岁月流逝,这些图腾般的文面,已是她人生的一部分。

这里是海南省保亭县的甘什岭生态保护区里的槟榔谷,因为文化旅游的开发,两个黎族村落的原貌保留下来。透过草棚木屋、竹编渔篓、陈旧谷仓,以及妇女勤劳的编织,黎族人原来的生产生活情景清晰可见。

事实上,这种传统的村落如今已不多见。若无旅游开发,这一块地方早已变成了海南五指山地区里常见的村落:瓦片平房,人口外流,渐失生气。

符玉英不是本地人,她来自海南中西部的白沙黎族自治县,属于黎族哈、杞、润、赛、美孚五个方言区中的润方言区。许多像符玉英一样的老龄文面妇女,被请到这里,和原来的村人一起,进行黎族织锦的演示。

80岁的黄玉理就是另一名了。相比符玉英,她脸上的文面显得更淡。她来自五指山市,杞方言区。她正在进行最典型的黎锦织造——席地而坐,两腿并拢甚至,脚和腰部共同将正在织的经线扯直,然后在经线之间编织不同颜色的纬线,创作丰富的图案。

黎族织锦使用经纬线垂直编织的方法,但连最简单的织布机也不用。或者说,身体就是织布机。为了把让经线绷直,脚需一直向前平伸,腰部则得往后顶。如果是初学者,这种姿势坚持一会儿就会酸疼难忍。但对老人来说,这却已经是数十年修炼的成果,她们能一坐就好几个小时。

在过去,衣服和线都没有现成的,一切从无到有。黎族人自己种棉花、纺线、织布、染色、织黎锦。黎锦多用于妇女的筒裙、摇兜、头帕。必须自己动手,否则无衣可穿。

若是整块布料染色,只要浸染整块布料。织锦不同,它是不同颜色的线进行编织的,所以要染线。

黄玉理说,“那时没有很丰富的颜色,一般是黄色、红色的多。那时的红色,做不到现在的艳红,是有些暗红的,没法像现在这么鲜艳。染黄色依靠的是黄姜。”我在其它地方见到过黄姜,用黄姜煮的汤,盛汤的碗会沾上一层黄色,极其难以洗掉。

很多时候,织锦也是生活的一个收入来源。黄玉理会拿着织好的黎锦做成“土裙”,拿去卖,“卖完剩下的,就留给自己几条”。

海南黎族织锦被称为中国纺织史的“活化石”,已被列入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

68年前,12岁的时候,黄玉理就开始向村里面的妇女们学习织锦。没有专门的老师,织锦技艺只是村妇之间的交流,从而习得和提高,“看到村里面谁织,我就跟着学,不懂的就问人家”。

 

黄玉理在织造黎锦

当然,不是每个女孩都热衷于织锦,亦非所有黎族妇女皆善织。黄玉理说,要将黎锦做到“能用”,不用多久就可达到。但如要把图案做得巧妙、好看,至少得有十多年功夫的积累。

每个女子对于图案,有自己的审美,不同方言地区的黎锦,也会呈现出风格上的差异,有些地方图案偏大,有些地方显小。黎锦创作是个人化的,黎族女子们据自己审美观念而编织,这种审美趣味既来自自身对所处环境的感知,也由于和妇女间的沟通而形成地区风格。

这个世界上肯定难以找到两块完全一样的黎锦。尤其在没有化工染剂的时候,用植物和矿物染料的色,其深度和亮度不可能做到完全一致的。而不同的女子总会喜欢不同的图案和不同的颜色搭配,进行个性化的创作。

人们会赞扬黎锦做得好的女子,她也会更多地获得小伙子青睐。黄玉英说,在她年轻那会儿,她是村里女孩里手艺最精的一个。她掩着嘴巴大笑起来,曾有又不少男孩暗恋着她。

织造黎锦,最基本是要有恒心,能坚持住,它需要耗费大量的时间精力。一块约40公分宽、2米长、图案复杂程度为中等的黎锦,如果每天能做一段时间,那也得做上个把月才能完成。而黎族妇女们,平常还得做大量的农活和家务,织锦是见缝插针挤时间的,所需时长更多。

20岁那年,黄玉理出嫁了。出嫁前,她花了数月给自己做了一件结婚用的黎锦衣服——一条刚刚及膝的“土裙”,黄色为主,间有墨蓝。我见到她那天,碰巧她正穿着那件筒裙。那筒裙就是用几条织好的黎锦缝合的,上面的纹饰图案中,除了黎锦中通常可见的大力神、青蛙、菱形等图案之外,也有成双成对的爱情鸟,人们习惯称它为“甘工鸟”——它在黎族人眼里是爱情的象征。

不过,如同青蛙等图案一样,这爱情鸟也并不是很写实,可以说有点抽象,需要带一些想象力去理解——“你看,这个是鸟的头,这个是两个翅膀,两只鸟连在了一起。”那爱情鸟的模样,就像人们双手摆出鸽子造型而打在墙上的影子。

这件衣服对黄玉理来说意义重大,在她过去所做的无数件黎锦衣服中,这是令她印象最为深刻的。平时她舍不得用,偶尔才穿出来。如今这衣服已经陪伴黄玉英走过了60多年的岁月。

几乎每一个中年以上的黎族妇女,都有这样一条特殊意义的裙子,或者自己做的,或者父母做的,伴随和见证自己漫长的婚后生活,并被持久地珍爱有加。

灵巧的妇女们,善于将所见之物变成黎锦上的图案。各种花朵、植物、动物,通过一定的变形提炼,变成了一个简洁干练的图形,呈现给人观看,获得欣赏、赞叹。

距离槟榔谷44公里之外,保亭县城边上的番道村村委会二楼,是黎族织锦的一个传习所。58岁的周秋梅正带着几名女徒弟,专心致志地编织黎锦。

 

周秋梅在做织锦之前的经线缠绕准备

周秋梅的老家也在甘什岭镇里的农村,年轻时嫁到了现在的村子里——也是穿着自己做的黎锦服装。现在,她是黎锦织造技艺这项非遗的省级传承人。

传习所的地板贴着白色瓷砖,被洗得干净发亮,周秋梅和两个中年妇女徒弟都是直接坐在地上织锦。她们一边干活一边聊天,说到高兴处,就稍微停下来,大笑一会儿。

从年龄上来说,周秋梅这一辈的人,刚好是黄玉理、符玉英的后一辈。周秋梅这一代人已不文面,但织锦的手艺还保留着。

周秋梅从14岁开始和母亲学做黎锦。她尤其擅长将自己所见之物,变成黎锦上的图案。“我们想穿什么,比如你想要大力神,或者是小狗、小鸡、小鸟,那些我都是自己设计起来的。”

所谓的“设计”,例如要设计一个人形,并不是像刺绣那样追求和真人的相似,而更像岩洞壁画那样,用粗细不同的线条来表示头部、双手和躯干,很有写意的感觉,也带着纯真与自然。

看到我对于“设计”的过程一再疑惑后,周秋梅决心从头给我演示一下。她拿出一张挂历,中间沿着竖直的方向,均匀地裁成一条条的纸条,但周边并没有剪断,使得这些纸条收尾连在一起而不散开。这是她起草图案的开始。她告诉我,她马上要设计一个最简单的、黎锦中非常常见的菱形图案。

她接着又拿出一小捆长约30厘米的小竹签,以和挂历内的纸条相垂直的方向进行贯穿编织,然后得到一个菱形图案来。竹签一头上标有数字,她按顺序将这些数字记录下来。“上面15你就写15,上面14你就写14,这样就不乱了。”

这个菱形图案,只是一个最简单的模型罢了。更大的、更为复杂的图案,则是这一模型的扩展。就像设计出一块瓷砖之后,就可以循环地贴瓷砖,得到更多的图案。

于是,记在本子上的数字就会一排排的往下增多延伸。这套看似密码一般的数字,类似一张设计图。在具体编织的过程中,找到竹签所穿过的位置,并用一些短线将这些位置固定起来,然后连在另一根竹签上。

看似复杂,但原理是好懂的:黎锦上的图案是由经线和纬线交叉而成的,将经线整齐排列并绷直,然后纬线在经线之间进行不同的穿插,形成了不同的颜色显露。好比打印机,一行又一行的颜色打出来,组成一幅图来。

对织锦来说,最难之处其实就是设计,如何把脑海中的图案设计出来,并通过经纬线的贯穿,最终呈现出来。周秋梅说,开头是最难的,需要有一个完整的图案在脑中,要到胸有成竹,对于想要的效果有准确的把握。

这些经线的颜色变化应该是怎样的?纬线的颜色是什么?从精线的何处穿插?这些问题从开始需要非常细致和精确的答案,需要把经纬线一根根地仔细算计,并坚持到最后。

考虑到织锦的过程中的便利和成品的实用,图案都是有规律上的变化的。就像一块块瓷砖拼接一样。这样就可以将经纬线的交叉方式有规律地循环下去——从上往下,一排图案纹饰完成之后,又接着一排完全一样图形和纹饰,如此循环往复下去。如果没有这种规律,那么就得耗费巨大的精力去标记每一行经纬交叉点,那会变成一个艰巨的任务。

黎族人流行祖先崇拜和自然崇拜,在自然崇拜中又包含着对动物、植物的崇拜。黎族织锦中,又将崇拜之物变为写意的图案呈现出来。

黎族妇女们,将本地常见的动植物入锦。平原地区江河多,因而出现了不少蛙纹的、鱼纹等水生动物的纹样。山林地区的黎锦,则以林中的动物、花儿、虫鸟为多。此外,大自然中的山川河流、日月星辰,也是灵感的重要来源。

而在众多的图形中,黎锦尤其偏爱蛙纹和人纹。青蛙具有非常强的繁殖能力,蛙纹体现了黎族人对于生殖的崇拜。人纹其实就是黎族人口中所说的“大力神”,事实上,如果认真看的话,大力神和青蛙之间的纹样还是很接近的。

大力神的崇拜,来自于黎族的大力神的神话。如同其它少数民族地区常听到的始祖、创世神话一样,大力神扮演了黎族人的后羿和盘古,他射掉了多出来的太阳和月亮,又创造了山川河流,死后的躯体也变成了高山。

无论是大力神,还是其它种种纹样,共同表明了黎族人对于自己的过去、所处世界的见解,也表明了他们与自然生态的和谐相处。

数百年以来,很多“祖传的”图形纹样,一代代地出现在黎族织锦中,将本民族的历史和文化如此地代代地延续下来。

但这种传续,在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遇到危机。周秋梅说,“有布票之后,就不怎么织了。那时候,有布票能买衣服的。后来布票也不要了,自己能随便买了,自由买了。”从那之后,逐步放弃了“土布”、“土裙”。

 

周秋梅的徒弟在织锦

于是最后就不再织锦了。“我们就谁都不搞了,我就结婚了,到孩子差不多10岁都没有搞。”她半生里织了无数的锦,做了无数衣服,后来因为自己中年后身材发胖,也纷纷送人。“当年的衣服,都很耐穿的,可是我后来胖了,穿不进去,就送给别人了。别人来了就问我,为什么不留下来,我说我们那时也不懂这些衣服有用。”

好在后来这衣服总算被认为是有用的了。“最后我们这边要搞一个泼水节的活动,政府就要我们继续做黎族的服装,叫我们要保护下来,动员我们织黎锦。”

“我们那时候已经十多年都不搞了,但我们重新再搞起来,不搞不行,都快失传了。说搞短裙子来穿,我们就穿了。他们(政府)就发现了我们这里有,就跟这里订黎族传统图案的黎锦。后来就来了各种订单。”那时候,已经是2000年了。

之后,就有了番道村现在这个黎锦的传习所。虽然徒弟们从别的地方嫁到本村,但她们不像周秋梅那样从小就学织锦。“她们也不懂搞,所以就来这里学。”至今,周秋梅的传习所已经教了100多名徒弟了,学会了就在自己家做。但这些徒弟都为中年以上妇女。

今天的年轻姑娘们,对于许多黎族的传统都敬而远之了。文面的女人,少于60岁的已经难以找到,年轻爱美的女孩谁都不想伤害自己的容貌。对于“土裙”的制作同样是感到畏惧。

有好几名年轻的黎族姑娘都告诉我,她们不会也不想织黎锦,除了织锦太费神费时外,她们还认为这种织锦的姿势长期坚持下来会导致腰部酸疼,甚至长期会导致腿部变形。不过黄玉理说,并不会这样的,虽然让腿绷直久了会酸,但停下里走动一会儿就会没事。

黄玉理的孙女上了学,便不学织锦了。她担心,“到以后了,就看不到(黎锦)了。”周秋梅的女儿去了大陆,也不织锦了。但周秋梅开始逼着她十来岁的孙女做织锦,就像当年父母要求她那样。

   

黎锦的织作工具很简单(左) 用纸条和竹签设计图案(右)

 

【延伸阅读丨保亭:最初的海南】

也许多数人对海南的印象就是,海南是一个海岛,处处和海洋有关。但离开沿海的地带,海的海南不见了,山的海南逐渐显露。

这是五指山的海南,也是黎族世居的海南。没有海滩的纯洁浪漫,但有茂密森林的葱翠。没有豪华的酒店和各色人流,但却有安稳的黎族木屋和悠远的风情。这是山的海南,黎族的海南,更确切地说是最初的海南。

这是多么有趣的另一个海南。这海岛上的世居黎族,竟更像是一个山林民族。他们在山林里打猎、耕作、纺织、恋爱和繁衍。他们曾经以树皮为衣,曾经崇拜图腾,也曾经神秘难懂。

今天,关于黎族,人们更多知道的是黎锦——黎族人手织的繁华,它的技艺还在黎族妇女手中流传着。树皮为衣和织锦繁华,共同呈现了黎族文明内部的丰富与张力。

对外来人而言,黎族的语言异常难懂。然而穿在身上的黎锦,其上的纹饰、图案,是这个民族直观的语言。(许伟明)

【关于“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

201年,《21世纪经济报道》发起“锦绣·非物质文化遗产系列活动”,致力于通过对“有着丰富非物质文化遗产的贫困地区”走访以及传播,发现沉默的文明,传播其历史价值、人文价值、公益价值,以及潜在的商业价值。

2020年,“锦绣·非遗”在全面总结过去八年贫困地区“非遗”走访的同时,继往开来,携手亚洲旅游产业年会,探索“非遗”传承的新路径。

·活动构成

3-11月 「锦绣·非遗」系列走访及专题报道

3-11月「锦绣·非遗」智能报/网上博物馆

9月/12月「锦绣·非遗」主题论坛等线下活动

(主题论坛/致敬仪式/非遗产品展/摄影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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