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金融家访谈|专访云南信托董事长甘煜:后疫情时代 中小信托公司的转型之路

21世纪经济报道 21财经APP 李玉敏 北京报道
2020-10-28 15:18

15岁就进入吉林大学物理系少年班学习的甘煜,最终没在物理领域深耕。偶然被《货币论》中“因为钻研货币的本质而被愚弄的人比被爱情愚弄的人还多”这句话深深吸引,此后便对金融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好奇“一张纸为什么就能买那么多东西”?

在好奇心的驱使下,甘煜一口气读完金融学硕士和博士,毕业后进入央行和原银监会工作;2016年4月,到平安银行担任法律合规部总经理。2019年3月,年仅43岁的甘煜担任云南信托董事长,成为信托行业知名的“少壮派”掌门人。

从监管的“裁判者”到下场踢球的“运动员”,这一角色转变有何不同?

甘煜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专访时坦言,不变的是对这片绿茵场的热爱。不同的是,监管者更关心宏观层面的公平和维持秩序,运动员则是在既定的秩序下,尽可能地去完成目标。

受严监管和疫情影响的叠加,不同的信托公司都面临转型的压力,云南信托作为一家中小信托公司,却不乏做大做强的雄心。甘煜在访谈中表示,作为一家年轻高管团队带领的公司,云南信托坚定地拥抱互联网,借助金融科技赋能信托转型。更长远的目的,则是将云南信托打造为一家受人尊敬的公司,“既要站直了,还要把钱赚了”。

谈疫情影响

21世纪:今年特殊,受疫情的影响,各行各业都受到冲击,疫情对信托业有哪些影响?

甘煜: 疫情是一个注定载入史册的大事件,对整个社会的经济、生活乃至历史进程,都有深远影响。由于疫情导致经济受挫,企业和居民的收入、消费水平下降,反映到信托业,利润将受直接影响,因为展业中的尽职调查、风险决策讨论、贷后管理等诸多环节,都需要面对面的沟通或实地考察,但是疫情需要我们在一个人与人不能直接接触的情况下开展业务。在疫情期间,我们做了一些探索,比如利用无人机到实地拍摄视频,辅助尽调,但这些举措能否有效地达到风控的目的,还有待观察。信托可以在全国展业,但受限于不能设立分支机构的要求,整体运营成本较高,如果疫情期间的这些新措施能有效降低运营成本,将有助于引导我们改善未来的展业模式。

疫情让很多金融机构探索线上化经营模式,毕竟金融科技的发展是确定无疑的趋势。金融业是经营风险的行业,风险来自于信息不对称造成的不确定性。以往,传统金融通过高定价来覆盖成本,解决这一问题。但这种方法在经过充分的竞争后,将促使价格不断逼近成本线。通过科技的手段,如果消除或降低这种信息不对称,金融机构就能更加精准地挖掘客户。从这个角度上说,拥抱科技,加速向金融科技转型,是信托业发展的必然选择。

在科技赋能转型领域,云南信托积极进行了多方面的探索:在业务方面,自主开发了一系列IT系统。以消费金融为例,研发了普惠星辰IT风险管理系统。在对外合作方面,为了突破自身实力的局限性,加大了公司与金融科技巨头的合作。在中后台管理方面,加大了科技投入,比如开发了PRA财务机器人,支持清算和估值系统。

21世纪:刚才你也提到疫情给金融行业的利润带来一定影响,信托行业大约有20家是利润负增长,云南信托怎么样?

甘煜:云南信托上半年的利润是负增长。一方面受疫情的影响,另一方面,响应国家宏观政策导向并落实监管部门要求,向实体经济让利。比如,在中小微金融、消费金融等方面,云南信托通过降低费率、减少收费、延期支付等方式向普惠小微企业和个人让利,支持实体经济的同时,夯实双方的可持续共生共荣关系。再以资产证券化项目为例,针对底层资产(医院)抗疫期间的资金压力,云南信托联合合作方主动延长了应收账款的账期,并承担了延期产生的利息成本,在保障正常兑付的情况下,救急纾困。

云南信托年初制定利润目标时,下调了预期指标。不过,云南信托在上半年的展业中,也发现了一些新的市场机会。比如,公司与在线教育类公司加强了合作,探索了新的共赢模式。虽然上半年公司的利润负增长,但是年底能完成全年既定的利润目标。

做大to B的朋友圈 

21世纪:我们注意到云南信托在证券投资信托方面也是比较擅长的,这有什么基因传承?

甘煜:云南信托在证券投资信托业务上有一定的积淀和历史传承。早在2003年8月,云南信托就发行了“中国龙”产品,作为国内第一个资本市场的集合资金信托,开启了中国阳光私募主动投研管理的先河,或者说开创了信托计划投资二级市场的先例,被誉为“云南模式”。

近20年来,云南信托在证券投资信托方面继续深耕,积累了相对专业的项目管理经验和比较可靠的运营支持系统,同时,也为公司赢得了一定的声誉和口碑。如何进一步传承这一特色基因,真正练就强壮的体格,实现公司在该领域的持续发力和领先优势,这是云南信托面临的挑战。

21世纪:原来很多信托公司,产品都是通过金融机构或者第三方来代销,现在第三方几乎已经消亡了,越来越多的信托公司开始在自建销售团队,你这边有这方面的考虑吗?

甘煜:近年来,一些信托公司在布局销售团队的自建工作,一是部分先行探索的信托公司通过强大的销售能力,赢得了经济效益,另一方面是第三方受到越来越多的严格管理要求,逐步消亡。

自建销售团队主要考虑的是成本和收益。要自建一个财富管理的销售团队,初期的投入非常大,但一旦坚持下去,未来的客户粘性会提高,加之信托公司如果趁势围绕这些客户,在产品研发的深度和广度上做文章,就可能摊薄成本,实现发展优势。这是一个短期投入与长期成本摊薄之间的权衡问题。云南信托在今年年初对销售团队的定位进行了调整,专门成立了to B端(主要针对机构客户提供服务)的战略客户部。

21世纪:提到to B业务,目前云南信托的朋友圈里,金融机构朋友有多少?

甘煜:云南信托的机构客户非常多元,其中银行占据较大比重,今年,公司又增加了很多保险企业的合作伙伴。云南信托秉持开放的心态,希望与更多的金融机构建立合作关系,因为不同类型的金融机构有不同的优势,也有不同的痛点,需要信托公司提供不同的服务,实现共赢。 

谈资管新规与转型

21世纪:资管新规出来以后,你觉得整个信托行业的核心竞争力或优势在哪里?

甘煜:作为资管行业的重要子版块,信托业在制度红利上的竞争优势,将被资管新规削减。信托是唯一可以横跨资本市场和货币市场,唯一可以同时做股权和债权的金融机构,这些传统的信托制度优势将被拉平,但是信托公司应该注重发轫、打磨和夯实金融科技和人才两大核心竞争力。拥抱科技,增强科技实力,是确定不移的趋势,和“下雨天就得打伞、穿雨靴”一样,是必须脚踏实地执行的事。而发挥人才优势,也将大大助力行业转型。

21世纪:信托这两个字,个人觉得这个“信”可能才是关键,因为有了信任,委托人才会把财产托付给你,但是另一方面,监管的导向就是打破刚性兑付,怎么平衡?

甘煜:如果以刚兑作为信用的基础,委托人信任的不是某一个具体的(信托)公司,而是信任政府监管部门。打破刚兑,对于每个信托公司来说都是非常大的考验,需要通过展现自身的实力来赢得投资者的信任。打破刚兑,有助于建立真正的信托关系,同时对信托公司的资本实力、管理能力、过往业绩,都提出了更高的要求。

21世纪:资管新规发布以后,信托行业提得最多的关键词可能是转型,你怎么看这个行业的转型?

甘煜:所有的信托公司不仅面临转型,而且都要考虑如何加速转型。至于具体的转型路径,由于每家公司禀赋、股东背景、资本实力、传统优势领域各不同,各自转型方式也会有差异。

云南信托正在战略层面不断进行更为深入的思考,将跟随监管的指挥棒转型。监管部门指出了很多转型的方向,比如同业通道转向为实体经济融资服务,融资类信托向服务信托转型,信托的投资方向从非标往标品转型等等。

云南信托近期在制定五年战略规划,深入研究未来的方向,旨在进一步落实、引导转型目标的达成。一方面,紧跟政策要求,加速转型,比如,融资信托方面,不断加大服务信托的比重。另一方面,坚持可持续性发展思路。这涉及发展模式的定位。比如,以前做融资信托或者以通道服务为主,信托公司赚取的是利差,未来,信托公司要提升服务能力,赚取费用。套用电影《让子弹飞》的说法,就是“既要站直了,还要把钱赚了”。既要合乎监管的要求,又要保持持续的可盈利。勤劳致富光荣,不能口头上把自己定位为“金融民工”,但内心真实的自我角色定位仍然是“金融大鳄”,非要通过“兴风作浪”来赚取高额的利润是危险的、不可持续的。

21世纪:对小公司来说,船小有小的好处,在转型期也“船小好调头”?

甘煜:在风和日丽、春和景明、百舸争流的时候,可以说船小好调头,有灵活性,但是在狂风暴雨来的时候,小舢板肯定不如航空母舰能够抗风雨。

小公司的发展要从自身特色出发

21世纪:信托行业目前很关注信托文化,在你眼中云南信托的文化有什么特质? 

甘煜:有几方面的特色,较为突出:第一,公司人员队伍比较年轻,富有朝气,热情地拥抱新事物,对创新保持开放式态度。第二,内部组织架构比较扁平化,相互尊重。第三,内部管理与外部服务相结合,比如,一些重要的会议,门口贴有二维码,迟到者自觉把费用打到公司慈善信托账户。 

21世纪:作为一个年轻团队带领的一家信托公司,你希望把云南信托打造成一个什么样的公司? 

甘煜:一言以概之,希望成为一家受尊重的企业。这是一个多目标的平衡。第一,要得到监管的认可,这意味着要把合规经营摆在第一位;第二,要得到股东的认可,要为股东创造价值;第三,在内部,要团结全体人员,上下一心,一起向前迈进,这就需要得到员工的认可;第四,要得到合作伙伴的认可。最重要的一点,要得到委托人的认可。

21世纪:68家信托公司,要对标的话,你会选哪家来对标?

甘煜:见贤思齐。云南信托分业务领域、分不同的角度,寻找最好的公司作为对标方,积极学习对方的先进业务模式和管理方式,希望随着公司5年战略规划的有效落地和实施,公司在行业内的排名能够达到中上游水平。

21世纪:这两年监管特别关注中小金融机构的公司治理问题,民营的背景会不会制约公司的长远的发展?

甘煜:在公司治理方面,无论是国有背景还是民营背景的信托公司,都必须遵循监管部门的要求。云南信托虽然是民营背景,但一直把合规放在首要位置,严格按照公司治理的监管要求,不断完善相关制度、程序和流程。比如,公司对于关联企业的关联交易进行严格控制。

21世纪:云南信托的消费金融信托做得很好,但最近最高人民法院发了一个司法解释,要求民间借贷的利率要降到LPR的4倍,是否会影响消费金融信托的展业?

甘煜:信托公司在消费金融领域,主要根据风险程度来匹配目标客户群体。由于优质的客户主要为银行信用卡业务所占据,加之,银行在消费金融领域的资金成本比信托公司要低,所以优势较为明显,信托的消费金融业务能覆盖的群体主要是难以获得授信的人群,导致信托公司需要(相比银行)更高的定价来弥补风险成本。

现在上限降为4倍LPR,会极大地压缩信托公司的消费金融业务空间。云南信托的消费金融目前在转型,加大与资金成本比较低的中小城商行的合作,更多地输出技术和风控手段。

21世纪:你目前接触的机构投资者,投向或者风险偏好,你觉得有什么明显的变化吗?

甘煜:传统的第一代高净值客户,更多是来自房地产、建筑、金融等领域,这些客户也被称作“老钱”。近年来,涌现出一批新的客户群体,他们是互联网科技创富的一代以及律师、会计师等高知人群。他们的投资偏好与“老钱”相比,也有很大的差异。“老钱”更多偏好房地产领域,加上前期有隐性的刚兑保证,他们偏向于投资高收益率的理财产品。但是,新贵群体的投资自主性和进取性更高,也更注重资产的全面配置,更偏向于投资高风险高收益的产品,而且,他们也不再盲从,更愿意自主参与到资产配置的选择中。 

21世纪:现在很多一代企业家逐渐退休,传承到二代企业家手里,加上有一些财富新贵兴起,很多的信托公司进入到家族信托领域,但是感觉很难找到一个好的盈利模式?

甘煜:在家族信托方面,云南信托还处于刚起步阶段,自身经验有限,但一些同业对此有深入的研究。

裁判下场踢球更注重合规

21世纪:你原来在监管部门有多年的工作经验,也做了很多研究,现在在金融机构做管理,算是裁判员下场踢球,怎么看两个角色的不同?

甘煜:这也是夜深人静时我常问自己的问题。事实上,无论是裁判员还是运动员,都是从事同一项运动,只是角色不同。无论是作为一名监管人员,还是作为一位金融实操人员,不变的是对绿荫场的热爱。不管是作为运动员,还是裁判员,都是因为热爱这项运动,才会出现在这片运动场上,才会去“盯球”。不同的是,以监管者身份出现时,更关心的是宏观层面的公平和维持秩序,以运动员角色出场时,更在乎的是在既定的秩序下,如何尽可能完成目标。

21世纪:十几年的监管工作经历,会不会让你对合规或者风控意识与其他从业者有所不同?

甘煜:监管部门的多年工作经历,将合规意识深深地烙在我脑海里,甚至说某种意义上让我对合规要求形成了本能的反应,比如在沙盘推演中,会首先考虑风险和合规体现在哪。业务团队会思考利润、机会在哪。大家通过讨论需要找到一个平衡点,既守住合规的底线,守住风控防线,又尽可能实现收益。

21世纪:看简历,你15岁就进入到吉林大学的物理系少年班,当时为什么没在物理这个领域深造,而是跨界到了金融?

甘煜:求学阶段,流行一个口号:“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这是我学物理的时代背景。我本科(92级)正赶上南巡讲话,当时市场经济风起云涌,(于是)我选择了金融作为第二学位,在听货币银行学课程时,有一本参考书《货币论》,其中第一章第一篇的引言有这样一句话:“因为钻研货币的本质而被愚弄的人比被爱情愚弄的人还多”。这激起了我的好奇心:一张纸为什么就能买那么多东西?后来,课听得多了,又想:要不就干脆考研。考研后从业,自然而然走到现在了。但是,最初的出发点,也不算是一个想了半天、理性选择的结果,而是好奇心的引导。

(作者:李玉敏 编辑:周鹏峰,视频,郑迪坤)

李玉敏

资深记者

专注于深度调查和金融风险领域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