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11月15日，东盟（ASEAN）10国和东亚三国（中日韩）以及大洋洲两国（澳大利亚、新西兰）等15国首脑正式签署了“区域全面经济伙伴关系协定（RCEP）”。2019年的15国总人口约22.7亿人，占全球30%。同年其GDP总额（26万亿美元） 和出口总额（5.2万亿美元）也约占全球30%，RCEP的签署意味着一个孕育8年之久、全球规模最大的自贸区终于诞生。
RCEP的签署，让世界特别是东亚签约国感到意外之喜。其实，关于RCEP的政府间谈判开始于2012年，至今已经历时8年。当初参加协议的成员国为东盟 10 国加东亚3国，后来增加了澳大利亚、新西兰和印度。本来2019年12月就可签署RCEP，由于印度不愿签署而被延迟。2020年，在中美摩擦和新冠病毒蔓延的影响下，全球被大国脱钩风险、产业链断裂的阴影笼罩。各国舆论对RCEP的关注度以及对签署的期望值普遍不高。因此，签署的快讯发表后，亚洲股市普遍上涨，以示欢迎。亚洲主要各国媒体也几乎均予以祝福。
从近年国际环境的变化和当事国政经界的反应看，RCEP的签署，主要有以下意义。
首先，这是在全球经贸活动陷入前所未有困境中签署的、针对全球经济增长中心地区的大型自贸协定，对引导亚洲和世界经贸走向有重大影响。正如15国领导人共同声明所说：“我们相信，RCEP作为世界最大的自贸区协定，是构建世界贸易和投资规则理想框架的重要一步”。以RCEP为契机，有望逆转保护主义抬头的世界经贸潮流。
其次，RCEP不光有上述导向性意义，也是一个能实际促进各成员国达成“现代、全面、高质量、互惠”的全方位经济合作的协定。协定共20章，内容包括物品贸易（第2章）、服务贸易（第8章）、投资（第10章）、知识产权（第11章）、电子商务（第12章）、竞争（第13章）、经济合作及技术合作（第15章）、等贸易自由化和规则领域。特别是，在进一步构建和发展东亚生产网络或供应链、促进知识产权保护、电子商务等新领域的规则化等方面，将发挥重要作用。
再次，该协定充分尊重成员国之间的发展水平差异和相应要求，可操作性强。从关税取消时间表来看，有立即取消的品目，也有需要花多年才取消的品目。参加国全体的最终关税废除率也议定在一个不太高的水准：约占全品目的91%；在规则方面，与TPP等相比，也有未设定或未细述的领域。看上去标准不够高大上，但是在制度、文化、产业发展水平等各方面差异颇大的东亚，这恰恰是是体现务实精神、有诚意的协定，有利于缩小区域内相对发达国家和相对落后国家之间的经济差距。在今后的实践过程中，标准可逐步协商、提高，其实际成果和经验可为世界提供参考。
第四，RCEP的诞生过程中，尽管中国等大国起了重要的推动作用，东盟10国发挥了重要的组织中枢（群主）作用。因而，RCEP没有TPP那样过强的意识形态偏向，开放性和包容性强，容易吸引相关各国参加，惠及东亚和东南亚内外。比如，受多种因素影响，中日韩三国的自贸协定至今未有结果。但在RCEP框架下，三国同时加入了该协定（大群），这意味着中日韩自贸区事实上已经起步。另外，距大多成员国较远的两个发达国家（澳大利亚、新西兰）也加入了RCEP，增强了多元化和开放度。而人口大国印度虽然现在没有加盟，但RCEP为印度保留了今后申请返回的机会。
最后，这个自贸协定的签署也表明，中国远非美日欧等发达国家和地区部分媒体渲染的那么“孤立”。作为一个发展中国家，中国的确还存在不少努力的空间。但是作为一个持续成长中的世界第二经济大国，中国和周边国家的经贸联系及其综合影响力，远远超过一些西方政客和媒体的记忆或想象。
随着RCEP的诞生，何时签署独立的中日韩自贸协定也引起极大关注。关于中日韩自贸协定的研究和政府间谈判已有相当长历史，在2012年的三国峰会上，三国首脑一致同意开始中日韩自贸协定谈判。自2013年3月至今，已进行了16轮正式谈判。尽管进行了如此高密度的谈判，比RCEP还早开始的中日韩自贸协定至今尚未签署。
中日韩三国既是近邻，又是关系十分密切的经贸伙伴。贸易统计表明，对中国来说，日本是仅次于美国的第二大出口目的地国和第二大进口来源国（2013年前为第一位）, 韩国是第三大出口目的地国和近年的最大进口来源国；对日本来说，2007年以后中国已取代美国成为最大出口目的地国，也是最大进口来源国。韩国则是第三大出口目的地国和第四大进口来源国；对韩国来说，中国在2003年以后一直是最大出口目的地国，2007年以后成为最大进口来源国。日本则是第五大出口目的地国和第二大进口来源国。此外，中日韩三国之间还有着地位突出的对外直接投资（FDI）伙伴关系。如此密切的贸易投资关系按理应推动三国较早缔结自贸协定，从而进一步促进区域内人财物流动和经济活力、保障东亚经济的持续发展。然而，愿望和现实有相当大落差。究其原因，阻碍中日韩自贸协定的主要因素有以下几点。
（1） 美日、美韩同盟关系的存在和美中关系的变化。
众所周知，朝鲜战争以后，美日、美韩间相继建立了紧密的但并不对等的军事同盟关系。由此，日韩两国的对外关系基本是以对美关系为基轴。在这样一种特殊关系下，日韩和中国的政经关系受到美中关系的很大制约。
在中国改革开放后的相当长时期，美中全方位合作，两国关系良好。但是，随着中国经济规模的持续扩大以及对世界影响力的上升，中美间原本就存在的政经体制、企业行为的差异重新引起美国的戒备。近年，中国威胁论已逐步被美国社会主流（不分党派）接受，美国的对中关系也从一时的战略伙伴关系逐步转换为近年的竞争对手关系。在这样的美日、美韩同盟关系和美中关系格局下，日韩两国的对中贸易投资关系既要受同盟国安全保障条约制约，又不得不配合近年美国倡议的一些对华战略。这种受域外超级大国制约的政治权衡成为阻碍中日韩自贸协定顺利缔结的首要因素。
（2）历史问题等因素影响。因为该理由，日韩峰会也时开时停，在这样一种断续的高层交流机制下，中日韩自贸协定当然进展不大。
（3）中日韩自贸协定的标准较高, 三国的关心重点也不同。
传统的自贸协定（FTA）是一种旨在减少或消除特定国家（地区）间的货物关税和服务贸易壁垒的协定。但是随着经济全球化的进展，自贸协定的内容逐渐增多。日本等发达国家倾向于签订内容更广的经济伙伴协定（EPA），其内容包括贸易自由化、投资便利化、人员流动、保护知识产权、竞争政策、以及其他相关领域的合作。实际上，至今日本签署的21个相关协定中19个可算EPA，在关注贸易自由化和投资便利化的同时，对维护公平竞争的各种相关规则非常重视。
中日韩自贸协定的谈判对象为货物贸易、服务贸易、投资和其他领域（包括知识产权、竞争政策、争端解决、消费者安全、电子商务、政府采购、环境等）。从内容上看，与EPA很相近。三国之中，中国的GDP规模最大，但人均GDP大致是日本的四分之一、韩国的三分之一。同时，中国的整体产业技术水平也还低于日韩。由于三国处于不同经济发展阶段，对协定的要求当然也有所不同。比如，在许多领域先行一步的日本更关心对知识产权、个人信息、和海外日企权益的保护。此外，由于三国的产业结构和比较优势不同，为了照顾一些利益团体，各国对不同产业的贸易、投资规则也有不同诉求。这些三国间差异的存在给谈判增加了难度。三国当中，日本的态度尤为关键，因为中韩两国间的自贸协定已经于2015年先行一步正式签署。从日本主要经济团体和政府主管部门的见解可以看出，日本期待的中日韩自贸协定的标准要明显高于RCEP，特别是在知识产权保护、电子商务交易中个人信息保护、和海外投资企业的权益保护及其纠纷处理规则上，日方希望有更详细和严格的协定。
（4）庞大的事务工作量
中日韩自贸协定涉及十几个相关领域，而且不断出现新问题。无论是国内外协调、还是文件起草翻译，都需要投入大量人力和时间。在这样的情况下，各国在各种协定的优先顺序上只能有所选择。这几年，日本把安倍内阁最重视的TPP（TPP12、TPP11）放在第一位，把日欧EPA、RCEP等放在其次，把障碍较多的中日韩自贸协定放在再其次。同样，韩国也把更容易引起美国关注的中日韩自贸协定放在RCEP之后。
上述因素的存在，拖延了中日韩自贸协定的进展。但是，RCEP的成功签署以及最近的中美政经动向正在带来一些新的变化。
首先，美国总统大选的结果已不可颠覆，民主党的拜登取代特朗普入主白宫或已成定局。虽然，拜登在担任奥巴马政权副总统期间曾积极推进TPP，在2019年7月的美国外交问题评议会以及最近选举期间也多次强调“应和欧洲和亚洲的友邦共同构建21世纪的贸易规则，一起对抗中国”，但是其行事风格相对稳健。在拜登政权下，日韩等同盟国将有更大自由度做出符合本国国益的战略选择。
其次，中国在经历了最近几年的中美贸易战和科技战后，虽然总体出口和部分明星科技企业遭到一定程度打击，但是经济增速仍然远高于美、日、欧发达国家和地区，特别是在今年疫情暴发后，尽管中国各领域经受了空前的压力，但在主要国家中经济恢复最快。其GDP规模已接近第一经济大国美国的70%，是第三经济大国日本的近三倍，在亚洲经济和世界经济中的存在感反而越来越突出。而且，随着重视内需扩大的中国双循环战略的实施，对(人口减少、国内市场呈缩小趋势的)日韩两国之战略决策者而言，中国市场的巨大规模和新增商机将成为日益重要的政策变量。
此外，RCEP的签署已经带来中日韩自贸协定的既成事实化。今后，独立的三国自贸协定固然会更加受盟国美国关注和牵制，但是日韩将承受的压力已大为减小。
以上变化使得中日韩自贸协定之前景已比以往明朗得多。尽管如此，应当看到：中日、日韩间的一些历史遗留问题、领土问题依然存在，而且受国民感情影响，短期内很难有解决良策；同时，三国对自贸协定的要求也依然存在较大差异。此外，民主党重新执政美国后，美国回归TPP的可能性很大。日韩作为美国的同盟国，为了保持在中美之间的平衡，在已经加入以中国为隐形群主的RCEP大群后，不大可能会不顾美国反应、着急构建中日韩三国小群。预计日本在今后的EPA/FTA战略上， 扩大、巩固TPP将放在第一位。韩国在今后的战略上，“争取先和美国一起加盟TPP, 然后等待时机签署中日韩自贸协定”则是该国许多政府智囊目前的建议。
需要指出的是，各种区域性自贸协定下形成的自贸区，对区内成员国的经贸发展总体上有利，对非成员国来说，则意味着将带来竞争条件的不利。因此，区域性自贸协定是在全球经济发展不平衡阶段的一种区域性制度试验和对WTO的补充，是为了完善和形成更高水准的全球贸易投资规则的过渡形态。为了消除成员国和非成员国的不信任、减少新的对立，有必要增加自贸区间的信息交流。
其实，早在2012年２月14日，中美双方曾发布颇具建设性的《关于加强中美经济关系的联合情况说明》。其中的第7条明确指出：“中美双方同意分享各自在《跨太平洋战略经济伙伴协定》（TPP）、《中日韩自贸区协定》等区域自贸协定中的相关信息”。可惜，在奥巴马政权后期，推进TPP变成一种孤立中国的手段。但是RCEP的签约表明，这一目的并没有达到。在中国经济规模和国内市场继续扩大的大趋势中，无论是拜登总统还是日韩国家首脑，应该都明白这种意图已越来越不现实。面对气候变化、环境恶化、新型病毒蔓延等严峻的全球问题，在公平竞争中保持协作、争取共同发展才是正道。
展望未来， 很可能在2021年下半年，TPP会重组，中日韩自贸区或将瓜熟蒂落。如果相关各国心怀善意、坦诚交流，特别是中美日能保持理性沟通的话，那么TPP、RCEP、以及将诞生的中日韩自贸区完全可以和平共处，甚至融合发展。
（作者系日本亚洲成长研究所副所长、教授）
(作者：戴二彪 编辑：李靖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