纪录片里的“国家建构”

李北辰2020-12-08 17:12

前段时间,重看了一遍奥斯卡最佳纪录片《美国工厂》。在许多人看来,夹杂在中美隔阂的大背景下,它可能是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全世界最值得探讨的纪录片。

经济,政治,制度,文化,观念,技术……不到两小时的纪录片,涵盖了影响全球秩序的一切变量,这些变量相互交叉,赋予了它多重解释角度。

当然,大多数人都是通过理论和意识形态来认识世界的,每个人选择从这部作品里看到什么,取决于他“相信”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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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来回答一个问题:什么是“通过理论和意识形态”来认识世界?

如果全世界只有一个人有资格回答这个问题,那么他一定就是弗朗西斯·福山。

伴随着冷战结束,福山在其1993年出版的《历史的终结与最后的人》中表达了一个傲慢的观点:自由民主制是人类政治文明的最终形态。换句话说,现代化就等同于西方化。

但此后十余年的历史证明,制度本身的薄弱力量,不足以穿透不同民族国家深厚的文化地层,人类正沿着多种多样的现代化道路前进。现实与理念之间的鸿沟,让福山的问题意识慢慢转向(“我的思想随着历史发展而发展”),在2011年出版的《政治秩序的起源》中,他开始将笔墨大幅倾向对所谓“国家建构”的论述。

何为国家建构?

福山将其理解为政府的综合治理能力。在他看来,国家政治分为三部分:法治,问责和国家建构。只有当三者达到平衡,一个国家的政治发展才有可能成为“现代政治的奇迹”,倘若缺位或是“配比”不对,就会面临一系列问题。

这三者之间,“国家建构”最为关键,是其他两者的根基。在福山眼中,印度公共设施建设的迂缓,欧洲高福利国家的滞涨,乃至美国赤字问题,都是国家建构能力缺失的体现。

国家建构其实殊为不易,安德烈亚斯·威默在《国家建构:聚合与崩溃》中举例:“欧盟,曾经是那些认为后国家时代正在到来的人们的王牌见证,似乎已经在更高的欧洲层面的‘国家建构’上失败了,就如希腊的金融问题和随后的难民危机所显示的那样。对那些自己所持有的世界愿景依然还是由19世纪和20世纪的国家建构工程所塑造的人而言,泛欧洲团结的观念很难被灌输进他们的头脑中。”

具体到美国,在福山看来,美国政治衰败的一个表象,就是利益集团可以合法地影响当政精英。

某种意义上,美国前总统奥巴马投资制作的《美国工厂》,恰恰是窥探上述理论的一面镜子:在整个故事里,资本家,普通工人,利益集团,“反工会”的公司,各方皆为私利博弈,这无可厚非,但你似乎就是找不到最重要的“国家建构”那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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逐一拆解的话,在《美国工厂》里,来自大洋彼岸的福耀,有着一颗最单纯的心:赚钱。

其实当年福耀决定去美国建厂,舆论的一片喧哗,本身就已折射出什么是“透过理论和意识形态”来认识世界。

当年作为中国制造业外迁的“样本”(其实并不具有代表性),媒体热衷于解读其赴美动机,但在现实中,福耀去美国设厂的最大原因,就是玻璃运输讲究亲疏远近,要靠近当地的客户,美国大型汽车制造商每年都会购买数以百万计的挡风玻璃。

其实在谈论中国制造业外迁时,就像学者施展所言:对供应链要求不高,且对于远距离物流成本较为敏感的制造业,就能转走。“一种产品对物流成本是否敏感,有个很简单的判断标准,就是单位重量的产品售价。如果售价比较高,就不敏感,比如手机;如果售价比较低就敏感,比如玻璃、低标号水泥、粗陶瓷之类的。像玻璃、水泥这样的产品适合就近生产,不适合在距离销售市场很远的地方生产,这样物流成本太高,不划算。所以这样的产业能够被转走,也应该转移走,这符合经济规律。”

但这却让美国工人怨声载道。相比于世间所有的“大道理”,工人的诉求倒是接近普世:钱多,活少。在短暂的蜜月期后,他们开始抱怨任务重,环境热,安全没保障,并开始涌上街头,谋划在福耀工厂成立工会。

其实早在工厂竣工庆典当天,州议员Sherrod Brown就不合时宜地谈及“俄亥俄州有着悠久的工会历史”。

但博弈的另一边,正如曹德旺所言:“我们不愿意看到工会在这里发展,因为工会影响劳动效率,直接造成损失。工会进来,我关门不做了。”

要知道,在自由论者的“理论框架”中,工会快成了阻碍美国经济发展的蛀虫,但我并不怀疑工会制约力量的的初衷,真正的问题是,工会在美国已演变为分工专业,技术娴熟的利益集团——事实上,相比于轮流坐庄制,如今美国政治的本质,更像是利益集团博弈制,无论任何组织,只要影响力足够大,就能与政府讨价还价,还可游说国会议员通过对其有利的立法。

譬如,《美国工厂》里成立于1936年的UAW(全美汽车工人联合会),就专注于为汽车工人谋取高福利,它曾让福特,通用,克莱斯勒等汽车巨头集体胆寒。

在部分经济学者眼中,它甚至在一定程度上间接造成了底特律的破产,在纪录片里也一度让福耀疲惫不堪。

但戏还没完,还有反转。

你当然可以说是哈耶克“自发扩展秩序”的某种体现,当环境中出现工会这个物种,生态位的另一端就会自发演化出LRI 这种反工会组织,有着“工会克星”之称的LRI同样洞悉工人阶级的心理,通过各种权谋将工会打败,福耀仅仅是向LRI合法支付了100万美金。

至此,各方利益博弈暂告段落。

但我不知你发现了什么没有?事实上,就像学者李子旸指出的那样,在整个博弈过程里,“福耀是投资者,想的是利润。工人是劳动者,想的是少干活多拿钱工作轻松。工会是利益集团,想的是扩大影响力增加会员。帮着福耀搞定工会的 LRI 是公司,想的是把这个项目做好,多赚钱。谁负责美国的整体利益呢?谁负责代顿这个社区的利益呢?这个角色一直缺席,可能根本就没有。”

至少在一部分人眼中,某种程度上,正是国家建构的缺失,让美国中低层蓝领阶级,并未从全球化中受益。

哈佛大学经济学家丹尼·罗德里克曾提出“全球化的政治三难选择”,在罗德里克看来,一个国家可以选择“世界经济一体化”,“民族国家”和“大众政治”三个目标,但你不能全要,只能三选二。

这是因为,自由贸易是一把双刃剑,它可以通过分工让本国经济利益“最大化”,却不可能通过“自发扩展秩序”让本国所有人都满意,它终会带来赢家和输家,以及二者的潜在摩擦。

(作者:李北辰 )

李北辰

自媒体

国内数十家媒体专栏作家,曾供职《南都周刊》《华夏时报》《财经》等媒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