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爱折腾的年轻人，后来怎么样了？

少有人走的路

胡杨现在是留在林场唯一的95后。

“在这儿其实是没有什么工作机会的，唯一有缺口的就是公务员、事业编。当老师的话，因为生源在减少，根本不会再招新老师进来。要么就是像饭店、超市这种服务类的工作，除此之外就没有了。”胡杨讲，她留着一头乌黑笔直的长发，戴一副眼镜，讲话温和，连她视频的里的东北都是安静的。前几天的视频里，她的家乡伊春还在静静落雪。

伊春位于小兴安岭腹地，八山半水半草一分田，有世界上面积最大的红松原始林。但曾经热闹的林场随着封山育林政策实施而逐渐没落，那一带最大的林场也只剩一家饭馆在营业，年轻人不再回到故乡，留在土地上的人在种植和畜牧中度日，“整个伊春在从林业往旅游业转型，但它还没有通高铁。所以工作机会其实是很少的，在家挣不到钱。”

▲ 95后姑娘胡杨

现在，胡杨每天五六点起床，洗漱之后吃过饭，和父母一块儿下木耳菌袋——把培植的木耳从菌室挪到室外地里。食用菌种植是胡杨家十多年来的主要收入来源，也是林场里大多数家庭的收入来源。

胡杨后来意识到，其实哪怕是林业最鼎盛的时候，伊春也是贫穷和偏僻的。她在镇上上小学，镇上没有图书馆，只有一个卖教辅书的书摊，上面摆着一两块钱一本的过期杂志。她内向爱看书，于是和同学一起从快退休的初中语文老师那儿借书来，所有人传阅着看，谁看完了就写上自己的名字，胡杨是写名字最多的那一个。

她好像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将来要去做什么，“直到22岁才意识到自己是一个成年人”。那时候她已经念了四年中文系临近毕业，模糊地想起以前在练习册底边上看到过的一个单词：SOHO，自由职业者。她于是想，她要过那样的生活。

和大多数留在城市里的年轻人不一样的是，胡杨决定返乡。2019年冬天，把所有行李打包完，胡杨从城市回到了林场，她第一次开夜车，几个小时，一路人烟稀少，她心里平静而安宁。

回到林场后，生活秩序的主导陡然从人类社会切换为大自然。“在城市里都感觉不到四季的流转，晴天阴天雨天没有那么特别重要，打一把伞就可以了。但在林区不一样，一场雨下来之后，木耳就长很多了，蘑菇也长很多，要立刻去采。”胡杨经常不记得今天是星期几，天气热起来就暗示着春天要来了，5月份的时候山野菜会长出来，兴安杜鹃一丛一丛地开。

胡杨重新认真地注视起自己的故乡。跟着父母学习木耳的培育，采柳蒿嫩芽，搭鸡架；去山里观察四季，找多肉，不小心从石崖上摔下来；随着采松果的人一起进入森林，看到他们在没有任何保护措施的情况下爬上三十来米的松树打松塔，“林区有句话叫做‘树上钱串子，底下坟圈子’”。

“我不是觉得新鲜，对我来讲可能是一个刺激，感觉很粗砺，很辛苦，也很复杂的一个感觉。”她把故乡的景和事拍成一个一个短视频放到抖音上，也把林区山民辛勤劳作的成果分享给大家，开始了电商带货之旅。起初并不顺利，内向的她不知道怎么面对镜头，经常一句简单的话要录好多遍。伊春冬天的室外气温会降到零下三十多度，拍视频的时候经常手指冻得回不了弯。“办理营业执照，从源头寻找农产品，这一切都我来说都是全新的考验。森林里有很多路，就像毕业生会有很多选择，我选择了一条不太好走的路，但也许可以实现我想要的生活。”

▲ 胡杨直播带货

其实很长时间内，胡杨都不知道这条路能不能走通。直到8个月后，一条平平无奇的山间秋景视频突然爆火，大家在抖音惊喜地发现了这个“宝藏女孩”。那时，胡杨一天能涨几万个粉丝，有一天甚至涨了十万个，兴奋与不安交织着，同时，“感觉在巨大的不确定中撕开了一条口子”。

▲ 胡杨拍短视频介绍家乡

在伊春完整地度过春夏秋冬迎来下一个四季轮回的时候，胡杨开始思考视频内容的迭代升级，摸索更成熟的销售体系，“把它做成一个商业上的事情，能跑得更久一些”。她希望用抖音电商为东北林区打开一扇窗，让更多人接受这份黑土地的馈赠。即使有一天，大家对她的关注不如从前，“但记得我家卖的东北木耳是不错的，松子是不错的，那就是我的成功。”

我是不是不适合做这个？

任海龙陷入了瓶颈期。

他上次与上上次的带货直播只有八九十人看，与前期起码一百多人观看相差甚远。一些购买了水果的用户认为发货太慢而发起了退货，导致店铺不得不关闭三天。再前几天，因为客户反馈芒果脏，他拍视频解释那是芒果的果浆，结果不小心沾在自己身上而过敏，脸色通红，整个嘴巴紧绷，耳垂变大，又打针又吃药。

店铺关闭的第二天晚上八点半，他刚在果园里忙完便接了我打去的电话，说：“其实现在我就想，我是不是不太适合这一行。我的嘴比较笨，讲东西讲得太费劲了。其实自己脑子里面没有东西，自己知道的东西太少了。”

▲ 任海龙

任海龙是在2019年10月走红的。因为加班赚了300多块，他开心地一边跑着去洗澡一边拍了好多视频，黑乎乎满是灰尘的脸和因为兴奋而发亮的双眼呈现着强烈对比，像是要把这个好消息告诉全世界。

很多人在他身上找到共鸣，将他视为后浪的代表之一，而他更愿意将自己视为“底边青年”——在物质和精神上双重贫瘠的年轻一代。他因为家境没能读完高中，去丹东当了五年兵；后来进入船厂成为一个打磨工，每天在宿舍、打磨间和打卡点三点一线来回，面罩在脸部压出又深又脏的印记，火花总是伤到眼睛。

▲ 任海龙

因为视频走红之后，有自称河南老乡的人找他做直播，“你在路边啃个馒头都有人给你刷礼物，你还干什么活呀？不用干活了，来直播吧”。对方说，一年能赚300万。

但任海龙觉得“这样有点不好”，“我在船厂的时候，可能大家把我看得跟别人不一样，觉得我弱，比如要支持任海龙，因为任海龙是个打工人，在这个船厂挺不容易的。但是做直播是会挣钱的，其实我没那么弱势。”

他拒绝了300万年薪，但决定把握短视频与直播带来的机遇。辞职后，他从大连前往杭州。后来媒体去拜访他的师傅，师傅说，海龙是代替他们去了更大的世界。

杭州，或者说船厂以外的世界比他想象的更复杂，不停地有人来找他带货，化妆品、衣服、酒，周围的人永远在催促他早点做决定，在流量流失之前。“以前在厂里的时候不知道自己要带什么货，以为踏出这一步就知道了。”任海龙在一个视频里说，“但还是有迷茫。”

任海龙也不太喜欢和陌生人打交道，一个供应商找他吃饭，他就托朋友代他去，结果供应商送朋友回来的时候正好与他碰到，“当时就很尴尬”。“我以前在厂里面，在造船厂之前就是在汽车厂、印刷厂，说话比较少。在部队也是。我们班长就说我，任海龙三脚踹不出个屁。”当兵那会儿安排大家去拔草或做其他任务，任海龙老被表扬，因为其他人都爱闲聊几句，只有他一个劲儿地只顾拔草，“其实我是跟别人不知道该唠什么”。

“我们部队的人看到我在抖音上，觉得我现在变化挺多，其实在生活中还是那样的。”任海龙说。在杭州转了几圈，他选择了直播卖水果，跟着一个团队到广西找茂谷柑果园，又马不停蹄到海南卖芒果，每天在果园里打转，学习如何分别果子好坏，或者通过树叶推断果树的病虫害。他说，粉丝买他的水果是信任他，他要对粉丝“负责”。

▲ 任海龙在芒果园

“你想回去吗？”我问他。

“我肯定不会回去了。”任海龙说。短视频和直播像一扇窗户，打开了他对世界的认知，“我以前想去杭州或者是想去这些大城市，可能就只是想想，没有具体的去哪儿的，觉得顶多到那儿也是送外卖什么的。但是现在我觉得杭州不只是送外卖。”

在他的抖音主页上，背景图仍然是他离开船厂那天。任海龙脱了安全帽，与朋友们彼此笑着挥手道别。

如今任海龙仍然觉得自己是“底边青年”，必须不断往前走。在物质的贫瘠面前，“你不把它改变掉，比如通过工作，或者自律地学点东西，你就会一直堕落。”任海龙想改变这些。

他重新拿出了笔记本来写每日总结——那是他在部队时留下的习惯——反思做得好与不好的地方；店铺一解封，他就开始下一场直播；五月卖完芒果就会赶往下一站荔枝园，希望自己能把好吃的水果送到大家手里。

命运被改变的时候

无论多少次陷入瓶颈，李园园都努力地从那里抽身出来。

“我觉得我的人生特别不顺，我身边有很多朋友，我好像是这帮人里面灾难最多的一个人。”每一次短视频的开场，她都会介绍自己是“全抖音最不火的世界冠军”。

▲ 李园园

李园园家在江苏连云港，祖辈都是种盐，海水入畦，晾晒，收获。10岁的时候长江流域发生洪水，下游盐民颗粒无收，“那一年我们是靠别人救济过日子的”。直到1998年盐民转为农民，家里有了地，他们才吃饱了肚子。在李园园刚能吃饱肚子的第三年，她给母亲送完午饭回家的路上被车撞倒，左小腿粉碎性骨折，因此截肢。

后来很长时间里李园园都没有出门，父亲给她做了一副拐杖，但她从来没有拄过。“有一次我记得天很热，我妈妈说，天热了，你到外面去凉快凉快。”当时，她已经在房间里待了一年没出门，但母亲每天都鼓励她走出去。那天，她真的去了。走到门口，农村房子下面有很多人在乘凉。有个小孩看到左脚“消失”并一蹦一蹦往外“走”的李园园，一下子跑到他妈妈怀里。“他妈妈知道孩子是看到我害怕了，她就拍着他的背说不怕不怕。我掉头就回去了。”

“（那段时间）感觉自己在一个四面都是墙的房子里，连个窗户都没有、连个门都没有，就是撞不开这堵墙。”李园园说。那时可预见的未来里，她会被说媒给一位不健全的男子，度过一生。

直到江苏省残疾人自行车运动队教练找到她，问她愿不愿去南京参加残疾人自行车运动会。那是李园园第一次离开农村到城市里，南京那么多高楼大厦和汽车出现在她面前，接待她和父亲的地方是会议室，晚上睡觉的宾馆有柔软的地毯和白床单，这些以前“只有在电视上面才能看到”。

▲ 运动员时期的李园园

她要留下来，“当时想的不是要拿多少牌子，而是最起码那是目前我最好的选择。”

李园园的爆发力强，一年左右的训练之后，17岁的李园园代表国家队出战在捷克举办的残疾人自行车世锦赛，最终以43秒的成绩打破了500米的世界纪录。一直到退役前，她拿了46块奖牌，打破两次世界纪录。

退役后，生活进入了另一个赛道，她必须想办法养活自己。李园园尝试了卖电动车，到商场卖服装，开自行车俱乐部，最后都无疾而终。

她想起她在捷克的比赛，那是她第一次拿到世界冠军的奖牌，站在异乡的领奖台上注视着国旗升起，“那个时候内心荣誉感很强烈，加倍地往外喷，之前的苦也全部往外涌”。然后她走下领奖台，领队跟她说，李园园，走下领奖台，一切从零来。

现在，一切都在从零开始。

几度创业失败的李园园回到老家，第二年儿子早产出生，丈夫失业，孩子的医疗费叠加上房贷与车贷，压力于是剧增。本来不好意思露面的李园园试着在网上卖海鲜，让她没想到的是一天能卖出20多包，不到一个月可以赚上六七千。她看到了希望，索性一口气买了五台手机，打算在抖音电商的路上闯一闯。平时，她白天拍短视频，晚上直播，第二天下午又和丈夫去海鲜市场卸货、打包、发货，“市场上的力气活可难不倒我，男人能做的，我也能做”。

她拿不准观众喜欢什么内容，误打误撞了一段时间，直到有一天，她无意在直播镜头面前拿出自己的奖牌展示给大家，唱了一首《我爱我的祖国》，“我拍的所有号都火了”。她做了几个短视频，讲述如何成为运动员，如何在婉拒残联工作后自食其力至今，视频很快上了热门，播放量近千万，获得60多万点赞，从此她便成了“全抖音最不火的世界冠军”。

▲ 李园园（右一）直播带货

她喜欢现在的生活，也鼓励了残疾人朋友尝试电商带货，“很多残疾人去上班不方便，或者不愿意和外界接触，我说你们好好拍视频，如果你们能卖货的话，我来帮你们发货。”她认为带货是一种更包容的方式，让许多人找到更好生活的可能。

“我很知足。因为生活过得去，而且我还有事情可做，最起码现在我不迷茫，知道方向在哪里。苦一点累一点我都不怕，我怕的是，回到之前那种没有事情做或者没有方向的时候，那是很可怕的事情。”李园园说，现在的海鲜带货事业让她觉得有了新的目标，她想像当运动员时那样，要做就做到最好。

年底，她的境遇好转，还去了一趟大凉山，和一个小团队一起做公益。李园园在那里看到许多留守儿童，那些孩子年幼又懂事，一个母亲患有精神疾病的小女孩要每天回家照顾家人。李园园问她，你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的吗？她说，我以为山的外面就没有世界了。“我说我送你个地球仪，你可以在地球仪上面转着看一看，电视上面讲的那些都是真实的。”

她时常惋惜那些深山里“含着迷茫出生”的孩子，就像惋惜一直以来不被命运眷顾的自己。如果说，她曾两次渡过命运的“至暗时刻”，第一次是因为加入运动队，第二次则是因为遇到抖音电商。无论是在运动员时期，还是转换至海鲜带货的新赛道，追寻更好的生活一直是李园园的最大动力。

在李园园自己“折腾”出的这条路上，也有着任海龙、胡杨以及更多年轻人的身影。他们的来路各不相同，却坦诚地面对了命运给出的机遇或阻碍，并以勇气和耐心回应，在抖音电商探索人生的新选择。胡杨在家乡过上了自己向往的生活，任海龙看到了世界的丰富和宽阔，李园园呢，早也不再自卑，一直渴望穿裙子的她在去年夏天一下子买了两三条裙子，她很开心，“我现在都还在穿呢。”

我问李园园：“你相信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吗？”

“我太相信了。”她毫不犹豫又大声地重复了一遍，“我太相信了。”

来源/南方人物周刊

文/东东

（编辑：谢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