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财对话｜清华大学王勇：平台企业需要对数据权力保持敬畏心

国内多家互联网企业因违法实施“二选一”及“经营者集中”等行为收到反垄断罚单、电商外卖及网约车平台被相继约谈、34家互联网平台企业承诺依法合规经营……

去年以来，随着我国反不正当竞争与反垄断监管加强，平台企业正处于风口浪尖之上。但不可否认的是，随着技术发展而日渐强大的平台经济，对产业、消费、生活产生了深远影响，也代表着国家竞争的新优势。

平台经济如何渗透各方？数据成为关键。南方财经全媒体对话清华大学经济学研究所副所长王勇，透过对平台经济的概念界定揭示其中的经济规律，从平台的交易机制出发谈到平台发展战略，探析平台经济未来发展趋势。

平台企业内部存在什么风险？平台之间的竞争有哪些乱象亟待规制？王勇对当前反不正当竞争和反垄断的监管创新建言，为实现政府与平台的协同治理献策。

南方财经：近几年来，中国的平台经济包括数字经济等概念都非常广泛，你怎么界定平台经济这个概念？

王勇：很多人会对这些概念感到混淆，数字经济、互联网经济，最近这几年又频繁提到平台经济，大家感觉它们之间相互有联系，但似乎又不太一样。

在我看来，数字经济是一个比较大的概念，它可以和过去所讲的农业经济、工业经济并列，我们可以把它看成是一种经济的形态，包括正在讨论的数字化转型，包括硬件、IT行业等等。我们过去讨论的互联网经济，则是一个比较小的概念，指的是IT行业，是一个行业经济的概念。

平台经济概念，正好是介于这二者之间。数字技术改变了经济活动的组织方式。过去，在农业经济当中最小的组织单位是家庭，或者是一个农场，即传统所讲的男耕女织。后来，进入工业经济，最小的组织单位是工厂或者公司。等到数字经济时代，数字经济活动主要靠平台来组织大家完成。所以说，平台经济是从经济活动组织的角度来谈的。

我们在网上开展各种各样的经济活动，包括购买商品，在淘宝、京东上买东西，这些属于电子商务平台，是组织这种经济活动的销售贸易环节。我们使用滴滴打车、使用美团外卖，这些同城生活服务平台也是经济活动的组织者。

因此，当说平台经济概念时，主要关注的是这些经济活动是如何通过平台来进行的。

南方财经：据你观察，目前平台经济发展的现状如何？未来的发展趋势如何？

王勇：中国的经济形态比较复杂，既有传统的农业经济，也有现代化非常强的工业经济，更有甚至走在世界前面的数字经济。

多种经济形态同时并存，会产生这样一个结果：有些行业会借助数字化技术转型，很快将经济活动转向平台来进行。可以看到，中国的平台经济首先基本上是在to c端，面向消费这一端。这一两年，制造业也越来越需要特别精准的制造，特别需要加强订单的智慧化管理、生产的智慧化管理。所以，现在生产领域当中数字化转型也在加速，这样就会出现一些面向工业、面向企业的平台的经济活动。

因此，目前平台经济是逐渐向经营活动深入和扩散，处在一个从消费往生产过渡的阶段。未来可能会出现一些大型的生产性平台，现在大的物流平台已经开始出现了，物流的下一步就是仓储。还比如说，下一步的汽车，所谓互联网造车新势力，也是借助传统的汽车厂家进行代工的方式，通过一个现代化的工业产能设计平台去进行。

还有一个趋势是平台经济发展会出现跨平台的现象。比如说短视频平台，属于互动娱乐平台，过去的重点是网红直播，靠用户打赏，或者说放一个短视频，点击率比较高，放一点广告，说通过用户打赏或者是广告来变现来获取收入。后来最重要的盈利方式则变为利用短视频平台转向电商领域进行带货，在短视频销售商品。本来是一个短视频平台、互动娱乐平台，现在跨入了电商平台。这种平台的跨界竞争，也是平台发展的重要趋势。

因此，平台未来发展有两个趋势，第一个趋势是从过去的消费类平台转向生产类、工业类的平台，第二个是在消费平台内部，会出现跨界竞争、跨平台竞争。

南方财经：近期，字节跳动，腾讯、阿里等头部企业都发布了合规经营的承诺书，你观察到这些企业在平台治理方面存在哪些问题？

王勇：我觉得这是平台经济发展到一定阶段应该产生的整个行业的自律行为。

刚才提到平台经济的发展目前在中国主要是在消费端，平台的本质就如2012年获得诺贝尔经济学奖的法国经济学家让·梯若尔所言，平台是为各方提供相互交易、相互互动的一个线上场所。从经济学角度而言，将各方组织到一起，对运营平台的企业来讲，这些人都是你的客人，意味着都是你潜在的盈利机会。我们将平台企业组织各方用户到平台来的过程，称为是一个多边市场。

以滴滴为例，乘客、司机都是滴滴的用户，滴滴把这两类用户组织在一起进行交易，这两类用户都是它的市场。这是双边市场，但是滴滴可能还会再引入更多的业务，比如将保险公司引进来，将为司机服务的修车公司引进来，为大家撮合互动，提供更多的交易机会，这样的话，滴滴的市场会不断的扩编。这是平台经济运营的一个非常重要的规律。

既然是一个多边市场，为什么需要平台有非常强的自律？因为在平台上所有的活动是线上进行的，用户所有活动都会留下数字痕迹，平台对用户了解非常清楚。比如根据购物记录等，可以推出来大概的收入水平是什么样、对什么样的商品感兴趣。如果平台利用这些数据提供个性化的服务，对用户而言是有帮助的。但另外一方面，可能会出现价格歧视问题，商家把同样的商品按照不同价格卖给不同的消费者。如果平台具有这种数据优势的话，就可以因人定价，危害消费者利益。

同时，商户也担心自身利益能不能得到保障。比如商户在平台上开了一个店，销量很好，平台在后台看到数据也可以开一个店卖这类产品，商户相当于为平台试水了。还有一些同城生活服务平台，像家政工、网约车司机，这类个体劳动者和平台之间到底算什么关系？这种劳动保障该如何进行？平台和消费者、商户、个体劳动者的权益相互之间该如何调整？

当平台越大的时候，消费者、商户、个体劳动者各类主体都会留下大量数据，平台一旦把这些数据掌握了、垄断了，我们就必须得依附在平台上面，平台对我们的支配力、影响力就变得更大了。因此，需要这些企业加强自律，对自己握有的数据权力，保持一个敬畏心。

数据带来的权力，让这些企业容易滋生腐败，有很多互联网企业高管被查被抓，就是因为本身治理带来了问题。更重要的是，有可能借助数据损害平台上各类主体的利益。所以签署合规承诺书是非常必要的。

南方财经：平台企业之间竞争非常激烈，暴露出哪些问题？

王勇：刚才讨论的是平台内部治理问题，平台之间也会有竞争关系。一旦掌握大量用户数据，可以很轻易地开展跨行业、跨平台的竞争，实现对全行业的一种渗透，甚至产生垄断。

平台之间的竞争，首先是争夺用户的注意力、用户的流量。这里涉及两个问题：第一，流量背后也是数据，流量越多数据，数据越大，可以理解为一个是存量，一个是流量的概念。当平台掌握巨大的流量优势，就可以垄断流量，这就是可能造成反垄断问题。

过去反垄断，很重要的诉求是因为垄断企业制定垄断高价，损害了消费者利益。但是现在看到平台很多服务是免费的，好像我们比以前变得更加便捷了，为什么还有问题？这是因为平台是一个多边市场，通过多边市场获取用户流量之后，可以对另外一侧的商家进行垄断。过去的垄断是通过价格手段，现在可能是一些排他性的条款，出现了“二选一”的情形，本质是平台对流量进行限制性使用。

第二个产生的问题是不正当竞争。如果一个小的平台企业，没有多少流量，很可能用一些不正当的手段去进行流量劫持。本来用户是访问其他平台的，但是我在网页上进行虚假宣传，引到自身平台上来。除了流量劫持之外，还有自媒体公号为了吸引眼球恶意编造信息，这也是不正当竞争。

平台之间，围绕着流量分发、流量获取、流量争夺、流量控制，造成了平台经济一些乱象。

南方财经：去年以来，对平台经济的反垄断监管逐渐加强，反垄断的创新之处应在哪些方面？

王勇：从反垄断角度讲，通过市场竞争、技术创新的方式，取得了垄断地位，其实不应该反对，因为这样的话，企业就没有积极性了。实际上反对的是什么？反的是滥用垄断地位，损害了消费者利益的行为。

反垄断的界定有两个，第一个是你有垄断地位，第二是滥用了你的垄断地位。反对的是，平台有了这些数据优势之后，有没有利用这种数据权力去限制用户的选择，损害消费者或平台上各类用户的权益。所以，对这种滥用垄断势力的行为也需要进行重新界定。

南方财经：你对政府部门加强反不正当竞争和反垄断方面有什么建议？

王勇：最重要的建议，还是大的原则上要坚持审慎包容的监管态度。

过去，中国是农业经济大国，但是在农业文明向工业文明转型过程中，我们是落后的，就是因为经济形态转型的时候没有赶上，后来我们通过改革开放的工业经济发展起来了。

现在，不仅中国，全球的经济形态都是从过去以制造业为核心的工业经济转向了数字经济。我国在这一次大的经济形态转型当中，处在一个相对比较领先的位置上。

从这个角度而言，我们应该对数字经济、对平台经济持一个鼓励态度，这样才能带动中国经济更好从工业经济向数字经济转型，因为平台经济是数字经济最主要的组织方式，首先要有这样一个大局观。

其次，由于平台经济牵连的用户面非常广泛，一个平台上聚集了上亿甚至几亿的用户群体、商户、零工，影响面、波及面非常之大，所以应该采取一个审慎态度。由于平台使用数据优势竞争的手段，哪些手段我们应该认可有合理成分，哪些手段应该坚决避免进行限制的，需要有一个试错、包容的过程。

因此，国家对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会重视，但是对企业应持一种包容审慎的态度，而不是说一棍子打死。

南方财经：你提到了企业加强自身的合规经营，也提到了政府应该加强平台的治理，你觉得这两者之间应该怎样去协调自身的角色，你有什么建议？

王勇：我出版的《平台治理》一书中其实对这个问题讨论比较多，平台企业作为一个数字经济的组织组织者，本身对平台就要承担一定的治理的功能和作用。

《平台治理：在线市场的设计、运营与监管》王勇、戎珂 著

比如说售假问题，像阿里巴巴开发的算法，对于商品是不是假货能够实时发现，而且还有物流信息，可以判断出来制假窝点在什么地方，就可以把信息提供给政府。这时候可以和就政府联合起来，平台提供信息，政府提供强力手段，才能更好维护平台的秩序。

但是过去，我们这种协同治理的作用没能很好的体现。政府这只手在整个经济当中治理作用没有更好发挥出来。平台治理，应该是一个协同治理，平台企业和政府监管部门，甚至是政府多个部门，共同把平台治理好。

平台的手段和优势是什么？它有科技手段、有市场手段，或者是经济手段。以售假为例，被发现可以封店，或者是降权搜索。平台是数字经济活动的组织者，应该承担主体责任，同时政府履行监管责任，二者协同治理。

如此，在平台企业、政府部门、包括社会公众和媒体共同作用之下，一定会迎来平台经济更加健康发展。

监制：方晓茸 向秀芳

制作：李 群

海报设计：张 颖

新媒体统筹：丁青云 曾婷芳 赖禧 丁海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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