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捕Delta:四百名病毒侦探的广州一月

南方周末
2021-06-24 16:28

“我们检查了1000种可能性,病毒依然可能从第1001个没想到的地方出现。”秦鹏哲说,“这是本次流调中最难的那一点。”

6月14日下午1时许,午间休息的流调工作队员。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图)

在一家便利店的监控视频画面中,两名顾客正在排队结账,前一名为新冠肺炎确诊患者,他偶然向身后望了一眼。不到1分钟,两人离店,交集结束。几天后,后者从密切接触者确诊为阳性病例。

两人全程均未佩戴口罩,而戴口罩的收银员未被感染。

这是2021年6月初的一天,广州市荔湾区疾控中心工作人员李文艳的一个普通工作细节。能被称为“接触”的时间就只有数秒,李文艳和同事得一帧一帧地重复回看,抓住“Delta变种”的狡猾传播路线。

“太快了,我们只能用力追,让流调跑在病毒前面。”2021年6月14日,李文艳向南方周末记者感慨。

在广州市新冠肺炎流行病学调查处置中心(临时)负责人秦鹏哲看来,流调队员是战场上“扛枪打仗的那一批士兵”:既要负责现场勘察调取痕迹,也要甄别密接场所,为封控措施提供决策依据,还要与感染者的密接人群、次密接人群和重点人群交谈,寻找病毒行踪的蛛丝马迹。

2021年5月25日,上述处置中心正式组建,近一个月来,这支由广州市各区疾控中心工作人员、广州市公安干警等多方人员共同组建的流行病学调查团队,在人员最多时,曾达到近四百人。

即便在广州疫情逐渐平稳的当下,流调队伍与“Delta变种”毒株的战事依然紧张。

“我们检查了1000种可能性,病毒依然可能从第1001个没想到的地方出现。”6月15日,秦鹏哲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他们还要从潮水般的信息里,找到病毒传播可能存在的关联,防止疫情反扑。“这是本次流调中最难的那一点。”

“同空间,90秒”

自5月20日以来,广州市荔湾区公安局刑警大队警官、流调综合研判组组长黄子贤,一直在协助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调查“Delta变种”行动轨迹。

排查的范围很广:每个感染者14天来的行动轨迹,核查密接人群和次密接人群的身份,询问感染者和密接人群,确定他们到过的场所,可能涉及的重点人群……

他们穷尽各种可能获取信息:上门访问,到重点场所采样分析、调取视频监控,逐帧回看监控视频里的短暂交集,利用大数据分析感染者和密接人群的行动路径,甚至联系网约车公司,找司机询问这十几天来的载客记录……

“尽可能把所有人都找出来。”黄子贤告诉南方周末记者。

对“Delta变种”的传播速度,黄子贤有过切身感受。

6月5日,803平方公里的南沙区一次封区“闪电战”令市民印象深刻。该区珠江街在重点人群的核酸检测中,排查出6例阳性病例。事后调查显示,此6例阳性均为一家人,其中两名病例曾于10日前在广州重点防疫区域荔湾区一家涉疫餐厅就餐。

黄子贤排查的餐厅监控画面显示,这两名病例与感染者不同桌也不相邻,唯一的交集只是其中一名女子与感染者先后进入了餐厅同一个洗手间。

“同空间,90秒。”黄子贤说,“阳性病例进入厕所后,女子随后也进入厕所,有明显的同空间接触,之后这位来自南沙的女士就被感染了。”

流调人员发现,此轮广州疫情,“Delta变种”频频突破以往的流调网络。在广州,它曾10天内传播了4代,潜伏期缩短至3-4天。

广州市荔湾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荔湾区流调专班总指挥员苗兴向南方周末记者谈到,一个病例走进一家店,几分几秒坐下来、旁边坐的是谁、大家有没有戴口罩、和谁聊过天,都在基本的轨迹调查范围内。但已公布的案例里,存在多起仅闲聊十几秒就被感染,或两个病例就餐时相距甚远也被感染的情况,这是以往不常见的。

原本“旁边坐着谁”的调查范围就必须向外延伸。流调人员往往会根据场所当时人流量判断,有时密切接触者的范围甚至会扩大到整个空间。此外,场地大小、卫生条件、通风情况,包括有无开空调,都需要考虑在内。

多起“洗手间感染”案例发生后,秦鹏哲将“共用洗手间”列为与“同桌吃饭”“同处一室”一样的危险等级,他挨个通知所有流调中队的成员,注意“洗手间传播”的发生概率。

 “病毒的传播没有规律,只有不断复盘全过程,才能逐渐增长经验,找到重点排查的规律。”秦鹏哲说。

6月15日中午,荔湾区疾控中心会议室内,工作人员送来了当天的午餐。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图)

“数据不会说谎”

广州全市规模的流调工作,自5月25日正式启动。当天,家住荔湾区白鹤洞街道的病例陪发热、头痛的孙子到医院就诊,二者均被检出阳性,随后儿媳也属阳性。

在多位流调队员看来,这个案例给他们留下了深刻印象:密接人群数量迅速增长、阳性病例随之增加,需要调查的数据也呈指数型攀升,“Delta变种”的传播速度,也在这个案例中尽数体现。

秦鹏哲通过询问,发现该病例是这家人中最早发病的案例。她于19日与广州本轮第一例本土病例郭阿婆同处“又一间茶点轩”时感染。这些天里,她去过早茶餐厅喝早茶,去过海珠区亲戚家就餐,与街坊邻居打过照面,还去过菜市场买菜。

秦鹏哲将该病例22日全天行程写入流调报告。“如果没有辨别病例的先后感染顺序,我们一开始不会关注其22日去海珠区的行程。”这是与“Delta变种”赛跑的关键一步。事后,秦鹏哲仍为当天自己的判断感到庆幸。

流调工作分三步。找到确诊病例,了解传染源;分析传染契机;估算疾病传播的范围和扩散程度。此外,还需要分析散发病例之间的传播链和每一代病毒的发展趋势,为疫情防控措施提供支撑。

5月26日凌晨3点,秦鹏哲联系海珠区疾控中心,随后海珠区瑞宝街、南洲名苑小区、怡居街提升了风险等级。就在此前几个小时,上述病例探访的海珠区亲戚也被初筛为阳性。

5月26日,白鹤洞街调高防控级别,开始大规模的核酸筛查。

荔湾区疾控中心党总支书记张丽回忆,一开始中心领导设想会有约一百人参与到此次疫情的流调工作中来。“那已经是很大规模了。”她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在那之前,荔湾疾控中心有约三十人参与流调。

但随着疫情发展,参与流调的工作人员比此前增加了10倍。

需要进入封控区的流调队员主要由外地支援的170名流调队员与广州本地的流调工作队员共同组成。他们编成13个流调中队,每个中队有13-15名成员,其中2名为公安干警。中队又分成3个小队,从病例出发,完成包括现场流调、甄别密接场所管控和后续的信息沟通。

但实地探访中,流调队员总能遇到一些“意外”:

一些有前科的居民,会在流调工作人员上门询问时,报上假名和假身份证号,逃避筛查;一些访问对象不希望家人知道真实行踪,也会不承认自己的活动场所;有的居民会将流调人员的来电当成诈骗电话直接拉黑;另外一些居民看到上门询问行踪的工作人员,直接以“想不起来了”一口回绝。

为此,疾控部门会派出资历更深的调查员,荔湾区公安分局后方的流调工作组也会甄别包括手机信号在内的多宗记录,完善流调信息。

“数据不会说谎。”黄子贤说。

5月28日以来,荔湾区中南街道海南村陆续发现近二十位阳性病例。一开始,流调人员并没有查出海南村的传播链,直到工作队员翻看不同病例在公共场所的活动监控,才确认一位后发病的患者去过重点场所吃饭,是海南村的“0号病人”。

“如果一开始没能快速将密接者全部识别出来,他们去到当地还不主动报告,就会造成较大的传播风险。”秦鹏哲说。

秦鹏哲说,找到人,将他们“固定”下来,流调人员才有时间一个个仔细甄别密接人群。“病毒狡猾,在看不到它的情况下,(快速封控)是一种应急手段。”

广州市荔湾区疾控中心。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图)

流调报告支撑防疫决策

时针再回拨到广州此轮疫情起点,这也是流调工作的起点。

5月20日晚11时左右,荔湾疾控中心工作人员李海接到了前往荔湾中心医院的电话。该院发热门诊刚刚上报一起初筛阳性病例。这是广州此轮疫情的第一声警报。

李海赶往荔湾中心医院,当即给这例患者郭阿婆和家人打了第一轮流调电话。他询问了郭阿婆及她的丈夫、子女,汇总阿婆14天来的行程信息,并在发热门诊电脑前撰写了第一份流调报告。

但这只是一个病例流调的开始。

流调人员为完成进一步调查,需要仔细研判视频资料,进而调查感染者明晰的行动轨迹,圈定密切接触者和次密切接触者。

按照国家方案,初期的流调报告需要向前推两天寻找密切接触者;后续的详细流调报告,则要把14天前所有接触的人摸底排查。

一个阳性确诊病例的密接与次密接人数并不相同,且往往差异巨大。6月15日,李海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近几天的新增病例都是在酒店隔离排查中发现,因此密接人数很少。”但感染者的身份和活动范围决定着密接人群的数量。“例如此次经常活动在餐厅和农贸市场的感染者,产生的密接数量就会很大,后续出现感染者的可能性也会增加。”

此轮流调往往还需要不同区域疾控中心协同作战。5月21日以来,荔湾区疾控中心向外区、外市、外省疾控中心发送了1600余份协查函,同时收到外地的协查函1400余份。在仅6月初的一天夜晚,就曾有114封协查函发出。短则24小时,长则2-3天,外地密接人群的信息又会从疾控中心传回前方流调队伍,在那里得到下一轮的分析研判。

一份详细的流调报告往往能得到许多信息。

专家们通过流调,研判荔湾区白鹤洞和中南街两个街道疫情严重,一方面由于当地人员较密集,另一方面也是老龄人口较多。最初确诊的几位病例有喝早茶以及跳广场舞的习惯,扩大了疫情传播的范围。此外,本次疫情还呈现家庭聚集的特点。

区域封控的决策同样需要以流调报告为依据。6月初,疫情始发地荔湾区龙津街锦龙汇鑫阁由中风险下调为低风险地区,便是省市级疫情防控专家组参考流调数据后商讨的结果。

南沙区“闪电战”的解封,亦是如此。秦鹏哲回忆,经过流调排查后,他们首先判断南沙一家人传播的范围有限,结合核酸筛查结果,又发现除了密接人员之外,病毒没有扩散传播。因此6月6日晚,南沙区恢复了公共交通、高速公路的运营。

滴滴公司流调指挥中心向南方周末记者提供的统计数据显示,5月29日至6月15日,广州疫情,滴滴疫情流调专班配合疫情防控部门流调28起,涉及订单425单,涉及司乘37人次,其中确诊乘客3人。

据统计,此轮疫情发生至今,荔湾排查的密接次密接人群达两万余人,转运隔离九千余人。

公安部门的行动队

6月14日,荔湾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侦查员、行动组组员陈日洪又一次与疾控队员一起,前往荔湾封控区,调取一位阳性病例在小区里的监控录像。

物业监控室里,陈日洪逐帧翻看视频,他将其中高危画面圈出,又由疾控人员一一辨认。此次视频排查花了约两个小时,在陈日洪看来,算是“耗时比较快”的。他告诉南方周末记者,若视频中还有不清晰的部分,则会将机器带回刑警大队进一步分析研判。

在广州市疾控中心,主任医师陈雄飞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此轮流调侦查里,公安等部门给予了重要帮助,疾控部门与公安合作也是此轮疫情特点下的必然。“帮我们宣传政策,告诉他们需要遵守的法律法规。”

在本轮广州疫情流调中,公安干警在得到初筛阳性的通报后,会与疾控部门一起调取视频录像等资料,进行信息初步甄别。甄别后,这些信息交还给疾控中心的流调人员,以便他们进一步核实。

作为荔湾区公安分局最早参与前线流调工作的刑警之一,陈日洪在5月25日加入了该分局流调行动队,每当发现阳性病例,他都会与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上门,对病例和密接者进行询问。

陈日洪很快也发现双方各有所长:疾控中心工作人员专注于被询问者回答中的行程轨迹,警员们则会关注回答中是否存在遗漏、疏忽和隐瞒。

陈日洪所在的行动队一共有26人,与前方13个流调中队合作。此外,荔湾区公安分局刑警队的“流调专班”里还包括了情报研判组和视频研判组。他们不出外勤,在后方利用大数据平台,筛查出重点人群的行动轨迹。

“刑侦抓坏人在轨迹复原这个方面非常有经验,再加上这几年的大数据建设,刑警们有其他警种没有的优势。”荔湾区公安分局刑警大队副大队长、流调行动组组长马鹏飞向南方周末记者介绍。

从5月20日荔湾区公安分局开始参与防疫,到25日所有警力全部投入,再到5月29日至今广州市公安局三次支援,共有三百余名警员被编制进流调队伍。

入选的要求并不简单:必须接种完两针新冠疫苗,有足够的办案经验、思维缜密和责任心,年龄也是考虑要素之一,“相对年轻一些,流调工作强度大,工作时间没规律,连夜开工不能等”,一旦行动稍迟,就可能导致传染链的成倍延长。最后是配合能力要强,马鹏飞说,“不能个性太强,这个工作需要和各方面配合才能做好,要会沟通协调。”

6月13日,在荔湾区刑警大队的视频研判办公室里,一位工作人员估量,待排查的数据规模“大概有几十个TB”。

黄子贤将一个多月来通过视频或数据分析寻找病毒传播链的工作,比作寻找“看不见的犯人”。“但说实话,每通过视频找到一个高危行为或阳性病例,想到病毒的传播力,我只会感到沉重。”

6月14日下午,荔湾区白鹤洞街道的广船鹤园小区还在封闭阶段。这个数万人的小区曾发生多例感染。 (南方周末记者 汪徐秋林/图)

“每一个人都需要从中走出来”

6月16日,广州市政府通报,有6个封闭、封控区域达到解封条件。秦鹏哲介绍,解封之前,工作人员还会对封闭场所再一轮消杀。“通风系统如何、空调系统采样会不会含有病毒、环境是否安全,都需要评估。”

自6月15日广东首次出现全省本土“零新增”后,秦鹏哲和流调队员们开始复盘整条病毒的传播链。“有没有感染者还没找到?他们的密接接触者都找到了吗?”秦鹏哲依然放不下心。

压力也不仅是来自病毒,流调人员还直面了每一个感染个体的喜怒哀乐。

那位传染了多位病例的宋阿婆,在秦鹏哲看来,活动范围也不过是一位广州老人再普通不过的生活起居:早上喝茶,中午回家睡觉,下午接孙子,接着回家做饭,再远一些,就是去海珠区看望自己95岁的母亲。“只能说是她运气不好,染上病毒。”

此前一直关注精神疾病的李文艳,在此轮流调过程中,也感受到工作人员与被隔离人群心理上的变化。

荔湾区疾控中心现在在编人员七十余人,平均年龄44岁。最忙时,所有员工几乎都在参与流调,此外,工作人员还需身兼采样、密接转运、环境消杀、心理疏导、物资运送等数职。李文艳在采访中常谈到,“有时候忙起来脚趾头都要上来弹钢琴”。

她和疾控中心的工作人员常需要用自己的手机给密接排查的居民核实信息,此后,他们难免在半夜接到投诉电话,一打就是半个小时。

李文艳和队员们不忍心打断,只能让来电者宣泄情绪。有一次,她的同事接到一位被隔离人员的电话,对面的男子像困兽一样发出怒吼,同事最后只能将声音调小后外放,大家一起商量如何交流,安抚他的情绪。

近一个月来,李文艳还会坐在办公室里,陪着身边的流调人员,观察他们每个人的情绪、身体的变化。

“每一个被隔离的人,和工作人员,都需要从中走出来。”

广州疫情平稳的这些天,李文艳和同事有空时会设想,今后如何继续加强疾控中心的公共职能,如何在今后的疫情防控中做好更多弱势群体的关爱。

但近些天,离广州不远的深圳、东莞陆续发现了“Delta变种”的本土病例。李文艳知道,这场与“Delta变种”的较量,还将继续下去。

来源:南方周末

(编辑:谢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