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写了《责子》诗,专拿自己的几个儿子说事:
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
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
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
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
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
这首诗约写于义熙六年(410)前后,陶渊明的生卒年迄无定论,这时他大概四十六七岁。
他五个儿子分别叫俨、俟、份、佚、佟,小名依次叫舒、宣、雍、端、通。此诗中都是直唤小名。
生大儿子俨(诗中“阿舒”)时,陶渊明26岁;
约28岁得俟(宣);
29岁得孪生兄弟份(雍)、佚(端),这弟兄四人为原配夫人所生。
陶渊明30岁丧妻,32岁续弦,继室翟氏夫人为当地望族,34岁得幼子佟(通)。
和我们常人一样,陶渊明年轻时就望子心切。
长子阿舒刚一生下来,他就急急忙忙地写下《命子》诗,告诉襁褓中的儿子说:
“顾惭华鬓,负影只立。三千之罪,无后为急。”
这四句的意思是说:
小子,你听着,你爸爸虽不满三十,但已经两鬓染霜,一个人常常形单影只地发呆,害怕陶家香火断在自己手上。
头胎就生了你小子,别提有多高兴。
接下来写得更为近情:
“厉夜生子,遽而求火。凡百有心,奚特于我!既见其生,实欲其可。人亦有言,斯情无假。日居月诸,渐免子孩。福不虚至,祸亦易来。夙兴夜寐,愿尔斯才。尔之不才,亦已焉哉!”
这一段翻译成白话是说:
就像一个生癞疮的人夜晚生孩子,连忙找火把来看个究竟,生怕小孩像自己一样难看。这是人之常情,我绝不是个特例。既然已经盼到了你小子出生,当然也希望孩子将来有成。随着岁月流逝,你会慢慢长大成人。
小子,你给我听好了,幸福不会凭空降临,灾祸倒容易找上门。只有早起晚睡地拼命学习,你以后才可能成为栋梁之材。要是你将来不能成才,我也只有听天由命了。
十几年的时间里,陶渊明连续生了五个儿子,“无后为急”倒是免了,但对儿子们的热望变成了失望。
他那五个儿子像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懒,一个比一个笨。
陶渊明对小孩是否成才的问题,心态异常地坦然豁达。
他像天下父母一样“愿尔成才”,要是他们“尔之不才”,他的情绪反应是“亦已焉哉”。
用今天的话来说,不能成才也就罢了,我照样还是爱他们。
《责子》诗就是批评小孩们不读书,把儿子们的“家丑”一件件抖出来,拿自己小孩不读书来开涮。
首句“白发被两鬓,肌肤不复实”,站在读者面前的陶渊明,两鬓全是白发,脸上布满皱纹,肌肉全都松弛。
这是说自己已经老了,他夫人也已经过了生育年龄,为陶家光宗耀祖只能靠眼下的几个儿子了。
然而,“虽有五男儿,总不好纸笔”,三、四句以逆笔形成顿挫。自己垂垂老矣,本指望儿子重振家声,可是虽然有五个男儿,他们却都不喜欢学习,都和纸笔结了深仇。
这两句是全诗的总绾,下面再分别数落“五男儿”的“劣迹”——
老大阿舒
老大“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阿舒这小子已经满十六岁,懒惰起来天下无敌,用今天的网络语言来说,已经是骨灰级懒汉了。
就内容而言,当然是指责,可从语气来品味,又像在调侃。
老二阿宣
老二“阿宣行志学,而不爱文术”,阿宣这混蛋快满十五岁了,一听说读书作文就头疼。
“行”就是快要、将近的意思。
“志学”语出《论语·为政》:
“子曰:‘吾十有五,而志于学。”
后人因而以十五岁为志学之年。人家圣人到十五岁就发愤学习,阿宣这宝贝到十五岁却讨厌读书。句中用“而”字转折,给人以“大出意外”的感觉,把常人和圣人对比本身就有点搞笑。
老三老四双胞胎
更搞笑的要数老三、老四这对双胞胎:“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这弟兄俩不仅是一块儿生一块儿长,而且还一样懒一样笨。
两人都到十三岁了,竟然还不认识六与七,那恐怕就更不明白他们十三岁,恰好是六与七相加之和了。
陶渊明如此爆料家丑,你们猜猜看,他到底是自嘲,还是自黑,抑或自贬?
幺子阿通
最后的儿子呢?
“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垂”就是将要或快要的意思。
小儿阿通快九岁了,只知道找梨子和栗子,你说这是馋还是傻?
陶渊明的几个儿子都不爱读书可能是真,都没有实现他“愿尔成才”的期望也是真的,但陶渊明接受了这一事实。
“天运苟如此,且进杯中物”,“天运”就是天命或命运,“杯中物”就是酒。
这两句是说:假如天命就是这样安排的,那我还有什么可说的呢?我们还是拿起杯来饮酒吧。
陶渊明在他的诗文中说,
“曷不委心任去留。”
“甚念伤吾生,正宜委运去,纵浪大化中,不喜亦不惧。”
“委心”就是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委运”就是接受命运或自然的安排。“委心”和“委运”正是他的人生态度,对自己如此,对孩子如此,对生死也是如此。
“既见其生,实欲其可”是人之常情,希望儿子快快出生,又希望儿子长大成才,这是他所说的“委心”。
最后儿子不那么杰出,他们都不喜欢读书,这是天意或天运,他坦然接受既成的事实,这就是他所谓“委运”。
儿子不管成不成龙,一点也不影响他享受天伦之乐,任何情况下他都爱他们。
诗名虽然是《责子》,你们可细读全诗就会发现,并没有恶言厉色地指责,反而是和颜悦色地调侃。
从陶渊明对孩子的称呼上,我们就不难看出他是一位通达的慈父,他亲切地称儿子的小名,阿舒、阿宣、雍、端,小儿不叫他“阿通”,而是亲切地叫他“通子”。
这倒应验了“多年父子成兄弟”的名言,像“阿舒已二八,懒惰故无匹”“雍端年十三,不识六与七”“通子垂九龄,但觅梨与栗”,这活像平辈之间的玩笑,你听起来是责骂还是调侃?你觉得好气还是好笑?
古代对这首诗的评论至今异议纷纭。
杜甫《遣兴五首》之三说:
“陶潜避俗翁,未必能达道。观其著诗集,颇亦恨枯槁。达生岂是足,默识盖不早。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
杜甫看来还没有真正理解陶潜,他们两人对诗歌和人生的理解相差太远。
“避俗”并不是“割爱”,正因为“有子贤与愚,何其挂怀抱”,我们才觉得陶渊明可亲,不论孩子贤愚都爱他们,我们才觉得陶渊明可爱。
杜甫本人也多次夸子忆子,动不动就说“骥子好男儿”(《遣兴》),“骥子春犹隔”(《忆幼子》),不是夸他“诵得老夫诗”(《遣兴》),就是称他“聪慧与谁论”(《忆幼子》)。
我们都有点夸子癖,杜甫也未能免俗。
要是杜甫与陶渊明现场演讲,一个赞誉儿子的聪慧无与伦比,一个调侃儿子的懒惰天下无敌,你愿意去听他们谁的演讲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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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基快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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