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写｜水下舞狮人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文静  重庆报道  大年初二是杜武林25岁的生日，他比平常提前一刻钟起了床，开车去了重庆欢乐海底世界（下称海底世界）。生日当天，他将首次上演水下舞狮。初一晚，和家人K歌到11点他就提前结束回家，打开电脑温习了一遍舞狮视频，揣摩动作。

初二来海底世界的人并不多，但舞狮首秀很成功，吸引了重庆卫视“天天630”摄制组。“新闻我没看到，后来听同事们说隔着缸体，拍的效果并不是很清晰。”杜武林不太在意。

在杜武林看来，春节7天舞狮，第一次表演效果不是最好。“正式演出和排练不一样，演多了才会改进。”他更期待第二次下水。

初三，海底世界人山人海。

中午12点正，水下舞狮表演吉时已到，早已做好准备的“财神爷”和“狮头”、“狮尾”藏在水下立柱后，悬念十足。暖场魔术很快把人气推向顶点。

随着欢快的锣鼓声，身着大红新年服的两条美人鱼游了过来。戴着红色官帽的“财神爷”喜庆出场，一边向后招手一边给游客打招呼。“接下来，我们的潜水员将化身为水中雄狮，给大家带来中国传统文化节目水下舞狮。”画外音终于响起。

打着红结的黄色雄狮瞬间在海底腾空而起，扮演者身上的狮毛和裤子上的狮身绒条在水里荡漾，狮头左右摆动，不停开合。起势、挠痒、盘腿、跳跃、躲藏、进攻，雄狮在水里跳、转、腾、扑。在“财神爷”的挑逗下，狮子紧紧追随，玩得不亦乐乎。水下舞狮别有一番景象：白色的浪花不断从水底冒出，嘴巴长在肚皮上的鳐鱼在狮子面前游来游去。由于浮力的原因，每一个舞狮的动作被放慢，观赏者看得更加清晰，尤其是狮子腾跃时更加轻盈，高度更高。

“狮子戏元宝那段太精彩了，勾、踢、揽，根本不像是在水里踢，好准啊！”看着表演，观众马露啧啧赞叹。

杜武林第一次在水里舞完狮子回到家。蛋糕卡片上妈妈写着，“雄狮少年，生日快乐！”

“心被戳到了”

水下舞狮只有短短4分钟，但狮头杜武林和狮尾蒋宇知道，和春晚火起来的舞蹈诗剧《只此青绿》一样，舞狮也让他们付出了长达3个月的排练期。

去年底，由孙海鹏执导、里则林编剧的《雄狮少年》火爆荧屏。讲述留守少年阿娟和两位好友在昔日狮王的培训下参加舞狮比赛,从病猫变成雄狮的励志故事创下了总票房突破2亿元的骄人业绩，也让中国优秀的民间艺术舞狮文化广为人知，尤其是将被称为“醒狮”的南狮比赛展现得淋漓尽致。

接到水下舞狮任务的杜武林也走进了电影院。巧合的是，和剧中的狮头阿娟一样，他的父母也常年在外打工。从重庆南川区山王坪村走出来的他，同样需要被人认可。

“这部电影从头看到尾，我没有犯过一次困。”杜武林说：“说不清楚哪一点，我的心被戳到了。”

和电影里满满岭南文化的舞狮不同，杜武林要尝试的是在海水里舞狮！国潮风潮下，文旅行业无不所动。去年以来，重庆三家以海洋为主题的公园先后推出了中国传统文化节目，重庆汉海海洋公园在国庆期间上演了“再见飞天”水下表演和海底潮片汉服秀，重庆融创文旅城有国粹之约，海底世界也在中秋节推出嫦娥奔月、红色娘子军等水下节目。

但水下舞狮在重庆还是第一次。今年春节期间，国内外的海洋馆开始上演水下舞狮，如三亚海昌梦幻海洋不夜城的三虎闹新春，蓬莱海洋极地世界的雄狮起舞庆新年，印尼海洋世界也用舞狮来庆虎年。去年底，西北首家水中舞狮亮相兰州，在抖音上大获点赞。尽管如此，水下舞狮依然是一个新鲜玩意儿，毕竟，受条件限制，观众得先到海洋馆。

迎难而上

杜武林戴上练习用的狮头后才发现，水下舞狮和《雄狮少年》里的南狮相比，难度毫不逊色。

无论水上水下，舞狮运动时都要狮头、狮尾双人配合,在行进动态和静态造型变化中将力度、幅度、速度和耐力等技巧揉在动作中，表现狮子勇猛彪悍或者憨态可掬、顽皮等习性。舞狮头更注重灵巧,舞狮尾更注重力量。

舞狮（南狮）比赛难在步伐，马步、弓步、虚步、跪步、独立步、大小两移步等。《雄狮少年》里的阿娟在比赛中脚被踩伤，最后凭借超人的毅力和勇气用跳步迈上了擎天柱，狮人合一。

但在水下迈步，首先要克服的是浮力的副作用。

舞狮需要潜水，披上狮皮后空间狭小，水下演员都要背上氧气瓶。稍不注意人还没沉下去，狮皮先漂浮在水面，狮子不像狮子。杜武林和蒋宇不得不先想办法把狮皮固定在身上，尽量不让氧气瓶露出来影响观感。但在实际表演中，一旦狮身空气没排出，狮子就容易拱得老高。

接下来是解决狮子如何下到水底？

每次舞狮，身上都要绑上铅块克服浮力。“铅块一个重1公斤，要看当天潜水服厚薄来定绑几块。厚的潜水服浮力大，每人身上要绑5块铅块，薄的绑3块就够了。”杜武林说，狮子在水里减轻了重量，上时容易下时慢。狮头点一下就可浮起来，但舞狮尾的人需要一直趴在水里。

舞狮行进还会遇到水的阻力。

练习舞狮 文静/摄

杜武林身高1.67米，体重不到110斤，偏瘦的他在水下练习的那段时间里，每天回到家就想躺平。“太累了！很消耗体力。”他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在水底多走多练。刚开始狮头和人的姿态很不协调，狮头托举出去老远，脚和身子还在后面挣扎。“同事们录的视频拿回家，听到的意见是哪有什么美感，看起来好费劲！”杜武林回忆起初学时，经历了和电影里阿娟类似的困惑。

 舞狮要靠鼓乐来踩步伐。《雄狮少年》中，买不起鼓的阿狗只能在自己肚皮上练习鼓点。但在水下，狮头和狮尾却听不到鼓点声音。

财神爷的手势就变得至关重要。杜武林只能透过狮子张开的大嘴，看手势变化再做反应，或上或下，或左或右，或蹲或跳。

“我更喜欢跳起来。在水里狮子可以蹦得比地面高，这也是水下舞狮的优势。”杜武林说。狮尾在水里却看不到前进的方向。蒋宇只能低头看狮头的脚步作出判断，杜武林出左脚，他要右脚跟上，反之一样。当狮头要跳时，和地面舞狮一样，他要托狮头的腰才能成功，需要强大的力量。

在表演水下舞狮前，两人都从来没有扮演过狮子。蒋宇比杜武林大3岁，家里人大多学医。但3个月后，大年初二正式演出那天，他和感冒了依然下水的杜武林都觉得，披上狮皮在水里看到台前黑压压的人群，自己真的变成了一头雄狮。

舞狮舞到大年初四，家里奶奶病危，杜武林连夜驱车赶到距市区100多公里的南川区人民医院。凌晨3点，他已经回到市区。上午准时出现在了水下舞台。“不管发生什么事，我是狮头，都不能耽误了表演。”杜武林暗下决心。海底世界的水下演员除了美人鱼专职，其余都是兼职表演,一旦离开，舞狮只能临时找人。

奶奶走的那天是初五。心情不好的他又坚持演出了两天，这才赶回老家奔丧，春节假期也刚好结束。但回来后，不管他愿不愿意，那个崭新的黄色狮头大抵是不用戴了。水下舞狮和嫦娥奔月一样，只是海底世界为节假日准备的一档临时节目。

创新如何延续？

舞狮古称“太平乐”，被认为是驱邪避害的吉祥瑞物。早在宋朝时，民间舞狮兴盛。宋金时期，狮舞随移民南迁产生了南狮、北狮之分。

南狮又称醒狮，广东醒狮被列入第一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鸦片战争战火蔓延时，广东佛山人取瑞狮的方言谐音“睡”，把睡狮改为“醒狮”，寓意醒狮醒国魂，击鼓振精神。舞狮和舞蹈、武术是一家，没有强壮的体魄、过硬的功夫，很难完成舞狮表演中的高难度动作，多由年轻人舞动。电影《雄狮少年》大热，就和舞狮寓意“少年强则国强”密切相关。

舞狮早已被华人带出国门，在马来西亚、美国等地，每年都会举办世界性的醒狮大赛，其中较著名的国际比赛有两年一度的云顶世界狮王争霸赛。电影中广东地区的舞狮大赛，上腿、翻滚、钢索、过桥、悬挂等，大咖云集、万人空巷。

如何让这项既有观赏性又彰显民族自信的中国传统运动和民间艺术发扬光大？水下舞狮就是一种创新。

然而，和传统舞狮技艺后继缺人一样，要在传承中创新面临的问题更多。

马来西亚怡保中国精武体育协会主席拿督黄保生接受当地媒体采访时表示，一场舞狮表演的费用大概800令吉(马来西亚法定货币，1令吉约等于1.5179人民币）起，相比疫情前，醒狮团的运营成本增加了20%至30%。对年轻人来说，稳定的收入、定期训练以及所涉及的特技难度都是挑战。

增加了水下难度的舞狮，在表演费用上就无法和由专业演出机构和演员参与的舞台剧相比。海底世界的门票是120元一张，春节期间可以抢到优惠票60元。但在海底世界，水下舞狮和美人鱼、哪吒闹海、奥特曼大战章鱼怪这些全天候的水下演出节目都是免费观看。不论是重庆文旅城聘请演出公司外包的美人鱼表演，还是重庆汉海海洋公园的俄罗斯籍美人鱼节目，免费观看成了行规。

同样是演出，2月14日将在重庆施光南大剧院上演的《杜甫》舞剧，票价按座位等级收费，演出票价100元起，最高至580元。去年，最高票价上千元的剧目在重庆大剧院上演多场。

既然是演出，就涉及到创意、策划、编剧、道具、演员、排练等具体事务。由于在海洋公园里的水下节目一贯免费，这些投入均无法用商业价值来体现。已经离职的海底世界美人鱼隆阳，就曾利用下班时间，临时在海洋公园的门口召集其他美人鱼编排水下娘子军的舞蹈动作。用她的话来说，“自己既是演员又是编导，还是教练，一个人把演出的大部分活都干完了。”

同样是表演艺术，走进剧院里的歌剧、舞剧归口文化行业，定价机制参照国内外高雅艺术的定价，消费者可以享受政府文化惠民活动给的优惠券补贴，而海洋世界里的演出归口旅游产业，没有形成定价机制，其价值仅包含在景区、景点门票里，海底世界属于民企，还没有政府补贴。正是由于缺乏商业化运作和激励机制，专业编导、舞美设计、舞蹈教练等专业人才难以被吸纳，全国各个海洋馆的水下节目质量参差不齐，或者有的海洋公园的水下节目断档，有的节目一成不变演两年。

但事实是，科班出身的演员和水下演员各有所长。要完成水下舞狮这项棘手的任务，潜水员首先需要有专业的潜水资质，杜武林就拥有国际潜水证、国际美人鱼证、潜水社会体育指导员国家职业资格等专业证书，且事先需要接受特殊训练。“当下潜到一定程度的水深时，没有做过耳压并顺利通过的普通人是适应不了水下环境的，有人身安全隐患，更不要说表演。”杜武林说。

水下演绎的演员被划归的行业属性不同，成为了个人收入差距巨大的分水岭。据在重庆多家文旅企业从事过水下表演的业内人士透露，水下演员的薪酬付费大抵以下方式：

一种是将表演业务外包，由外包公司支付工资。划归演艺公司，美人鱼的收入向文娱行业靠齐，一般在7500-8500元/月，水下芭蕾在8500-9000元/月左右，有的海洋公园喜欢外籍人员表演，月薪约在1万元左右/月。根据游客需要场次不限。也有演艺公司会提前约定场次，超场单独计费。

第二种计费方式是底薪加海洋公园按下水表演的分钟数来给员工计绩效，而不是按演出费用作为基数来确定工资。“很多人不知道，我们下一次水就10多元，甚至几块钱！”多位水下表演人员表示，一次表演只有几分钟到10多分钟，但冬天下水最难受，尽管海洋馆里的水温会加温到25度左右，依然很冷。

“最难的是中午休息1小时后，爬起来穿上上午打湿的潜水服、准备下水的那一瞬间。”杜武林说，平时上演喂食秀、清理缸体、排练等，他每天多的时候要下水3次，最少也要下1次。

第三种是按演出场次来计费。但和分钟数计费一样，单价都偏低，在重庆，有的低至一场只有15元。相比外包给演出公司的计费方式，后两种把水下表演艺术变成了计件工。“虽然人多的时候，我们一天可以加演，但演出场次不可能无限量，多次下水对身体负荷也有极限。”有从事了两年的美人鱼说。

正是由于低薪和长期水下作业的付出不成正比，美人鱼和饲养员在海洋馆频繁跳槽，离开水下表演转行的也越来越多。智联招聘、汇博招聘、前程无忧等人才网站，海洋馆常年招聘饲养员兼职水下表演，或招聘专职美人鱼。

过年央视新闻：舞狮文化走进人们的生活 

一场舞狮太平年，舞狮是立中国之威的重要仪式。“海洋馆其实可以把水下舞狮还有其他国潮表演作为精品剧来打造，不仅放在节假日演，只要剧好宣传到位，我们平时也愿意来。”看完海底世界的舞狮表演，西南政法大学的大学生肖婷婷说，真正的国潮不只是昙花一现，让年轻人喜欢，就能很好的传承下去。

虽然工资不高，但杜武林非常热爱水下表演。就像冬奥带动的冰雪运动从娃娃抓起一样，现在很多人开始自费学习美人鱼。海底世界也是重庆中小学生科普教育基地。杜武林希望，总有一天，随着收入和社会地位的提高，有更多的年轻人参与到潜水表演，和他一样，有机会接触并喜欢上水下舞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