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度｜科技巨头的反垄断愁云

21世纪经济报道见习记者李强 北京报道

12月20日，美国在线零售巨头亚马逊同意与欧盟监管机构达成和解，将对其商业行为做出重大改变，同时避免面临旷日持久的法律斗争和数百亿美元潜在罚金。

相关的反垄断指控可以追溯到2020年11月，欧盟委员会指控亚马逊利用其规模、实力和数据来推广自己的产品，以获得对同样使用其平台的竞争对手的不公平优势。另外，欧盟还启动了另一项调查，评估亚马逊是否对自家的零售商品，以及使用其物流和送货服务的市场卖家给予优惠待遇。

此次和解协议意味着这两项反垄断调查落下帷幕，协议要求亚马逊允许竞争对手平等地获得其网站上的宝贵空间，同时禁止亚马逊使用与独立商家有关的非公开信息。另外，亚马逊还承诺放宽Prime配送计划的准入资格。

不过，亚马逊仍然表示不同意欧盟对其商业行为的几项指控，“虽然我们仍然不认同欧盟委员会做出的多个初步结论，但我们已经建设性地参与进来，以确保我们能够继续为欧洲各地的客户服务。”亚马逊发言人表示。

欧盟委员会负责竞争政策的执行副主席玛格丽特·维斯特格(Margrethe Vestager)表示，欧盟的决定为亚马逊制定了未来需要遵守的规则，而不是让亚马逊来为其平台上的参与者制定这些规则。欧盟委员会已经决定接受亚马逊的承诺，也初步解决了亚马逊在电子商务市场上的不公平竞争担忧。

欧盟反垄断监管机构指出，其将监督亚马逊遵守承诺的情况，如果亚马逊违反这些承诺，可能会被处以至多相当于该公司全球年营业额10％的罚款，而无需出示新的违反反垄断法的证据。

参照亚马逊2021年4700亿美元的营收，这意味着欧盟可能开出的罚单达到空前的400多亿美元。

无独有偶，近日脸书母公司Meta的Marketplace服务也被指控违反欧盟反垄断法规，如果最终被裁定违法，Meta同样也将面临10%全球年营业额的罚金。

“就欧盟层面来说，长期以来，其反垄断执法一直非常严厉，可以说充当了世界范围内反垄断急先锋的角色。但稍加留意就可以发现，无论是2004年以来多次对微软的高额处罚，还是2009年对英特尔处以10.6亿欧元的在当时创纪录的反垄断罚款，以及最近相关的反垄断指控，所针对的绝大部分都是美国的公司，很少是欧洲的企业。”上海交通大学特聘教授、国务院反垄断委员会专家咨询组成员王先林表示。

“近年来，欧盟将这种强势反垄断的风格延伸到数字平台上，但无论是查处谷歌、亚马逊还是脸书、苹果，毫无例外都是美国的超级平台企业。并且，相对于前些年面向传统企业的反垄断来说，目前主要针对美国跨国巨头的迹象更加明显。”王先林进一步指出。

巨头排好队

几乎没有一家国际科技巨头能免挨欧盟的反垄断大棒。

12月19日，欧盟委员会就Facebook Marketplace违反欧盟反垄断规则向Meta发出“异议声明”，对Meta将其在线分类广告服务Facebook Marketplace与其个人社交网络Facebook捆绑在一起提出异议，并表示担忧Meta会为了自身利益对Facebook Marketplace的竞争对手施加不公平的交易条件。

欧盟委员会初步认定，Meta在整个欧洲的个人社交网络市场以及社交媒体在线展示广告的国家市场中占据主导地位。Meta主要通过两种方式滥用市场支配地位：一是将其在线分类广告服务Facebook Marketplace与其主要的个人社交网络Facebook联系在一起。这意味着Facebook用户可以自动访问Facebook Marketplace，无论他们是否愿意。欧盟委员会担心Facebook Marketplace的竞争对手可能会被排挤，因为这种关系为Facebook Marketplace提供了竞争对手无法比拟的巨大分销优势。

二是Meta单方面对在Facebook或Instagram上投放广告的竞争性在线分类广告服务施加不公平的交易条件，这些平台上的用户条款可能允许Meta使用竞争对手的广告相关数据来提升Facebook Marketplace。

同亚马逊一样，Meta并不承认这些指控，Meta发言人蒂姆·兰姆（Tim Lamb）在一份声明中表示，欧盟委员会的说法是毫无根据的，Meta将继续与监管机构合作，证明其产品创新有利于消费者和竞争。

但如果最终裁定违法，Meta也将面临全球年营业额的10%的天价罚款，按照Meta2021年1179亿美元的营收计算，罚款将达到117.9亿美元。

除了这两家之外，苹果也已经被卷入欧盟的反垄断行动中。

2019年3月，流媒体音乐服务商Spotify对苹果公司提出反垄断投诉，抨击苹果公司对其应用商店的数字化服务收取30%的“苹果税”，且其应用商店的审核机制让Spotify很难为用户提供折扣，阻碍了其业务的发展。2021年4月30日，欧盟正式对苹果发起首次反垄断诉讼。

今年5月，欧盟委员会再次宣布，针对Apple Pay相关的苹果滥用其在iOS设备上的移动支付市场的主导地位，对苹果发起反垄断指控。

另一边，微软和谷歌作为欧盟反垄断舞台上的“座上宾”，也忙得焦头烂额。

过去几十年时间里，微软因为操作系统捆绑应用软件等问题，遭到欧盟委员会的多次调查和高昂罚款：2004年因为兼容问题被罚4.97亿欧元；2006年欧盟认为微软没遵守约定追罚2.805亿欧元；2007年欧盟认为微软依旧在向开发商收取兼容方面不合理的许可费，又扔出了一张8.99亿欧元的罚单；2013年，欧盟因为Windows系统捆绑IE浏览器问题，对微软罚款5.61亿欧元。

仅在2017～2019年的三年间，欧盟就对谷歌作出三次反垄断处罚，总计开出80多亿欧元的罚单。其中，2017年6月，谷歌因滥用在搜索引擎市场的支配地位操纵搜索结果，被罚24.2亿欧元；2018年7月，欧盟又以谷歌滥用安卓操作系统市场的支配地位为由，对其罚款43.4亿欧元，创下了全球反垄断罚款数额的最高纪录；2019年3月，欧盟因谷歌滥用在搜索引擎市场的支配地位限定交易对象，排挤互联网广告服务领域的竞争对手，对其罚款14.9亿欧元。

2020年12月15日，欧盟公布了《数字服务法》和《数字市场法》草案，希望借此保护规模较小的科技企业，尤其是欧洲自身的科技企业，在欧盟市场范围内能够与全球性的网络巨头展开竞争，而这两部数字新法案无疑是剑指美国科技巨头，其中就明确了可以对不遵守规定的企业处以最高全球营业额10%的天价罚款，多次违反者甚至将面临业务拆分等严苛处罚。

在这种情况下，即使是此前敢于与欧盟正面对抗的微软也不得不低头。

2021年，美国商用云计算软件开发商Salesforce旗下企业聊天协作工具Slack向欧盟委员会投诉微软，称微软将其办公聊天和视频应用Teams整合到Office产品中，这种软件套餐捆绑系不公平的商业行为。据报道，目前，微软正在积极回应欧盟的反垄断质疑，避免这一投诉的处理变得更糟糕。

对于最高反垄断罚单记录保有者，谷歌则忙着给自己“翻案”。

本月有媒体曝出，谷歌将对欧盟2018年作出的处罚裁决提出上诉，对于上诉原因，谷歌表示是因为有些领域需要欧洲法院在法律上予以澄清。

针对谷歌的上诉，法院基本认同欧盟委员会的做法，只是把最初的43.4亿欧元罚款略减为41.25亿欧元，不过，这仍然是欧盟委员会迄今开出的金额最高的反垄断罚单。

全球范围的反垄断

“欧盟之所以在数字经济时代频频祭起反垄断大旗，最主要的原因是其数字经济相对比较弱，特别是缺少谷歌、阿里巴巴这样的超级数字平台。通过对这些数字平台进行反垄断处罚，欧盟一方面希望能够防止这些数字平台在欧洲市场实施垄断行为，维护市场竞争秩序和消费者利益；另一方面也希望借此为本土数字平台的发展提供空间。”王先林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王先林进一步解释道，与美国相比，欧洲是中小企业占据市场主体地位，在技术研发、商业模式、用户服务等领域均缺乏竞争优势。部分批评声音指出，欧盟的反垄断政策存在日益政治化的倾向，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成为一种特殊的贸易保护工具。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对硅谷巨头们发起反垄断进攻的不仅仅是欧盟，还包括自家美国政府。

2022年1月，微软宣布斥资687亿美元现金收购游戏巨头动视暴雪，如果成功，这将成为全球游戏行业最大的并购案，而在微软宣布收购动视暴雪之后，索尼随即公开提出异议，认为如果微软获得动视暴雪旗下的游戏例如《使命召唤》的所有权，或者未来限制动视游戏在其他平台上线，可能会阻碍全球游戏行业的竞争。

2022年12月，美国联邦贸易委员会（FTC）宣布，决定对微软收购暴雪提起反垄断诉讼。过去几个月里，微软也一直和FTC进行沟通，试图做出更多让步和承诺，但双方始终没有达成一致。FTC表示，微软将控制动视暴雪旗下热门游戏的特许经营权，从而既有手段，也有动机危害竞争，由此伤害消费者。

12月8日，Epic CEO Tim Sweeney在接受采访时表示，要将当前Epic与苹果之间旷日持久的法律纠纷继续下去，即使最终会将其诉诸于最高法院。

2020年8月，Epic修改了《堡垒之夜》游戏内的购买机制，试图绕过苹果的应用抽成，结果被苹果AppStore下架。Epic表示不满，对苹果提起反垄断诉讼。

法官在2021年做出了有利于苹果的判决，但在一项重要的诉讼中站在了Epic的诉求一边：法院要求苹果开放iOS系统内第三方支付权限，也就是允许开发者在iOS生态中加入类似支付宝、Paypal这样的第三方支付方式。

虽然苹果在判决结果发布后表示这是一场“彻底的胜利”，但苹果与Epic都选择对这一裁决提出了上诉，这一事件本身也刺激了全球多个国家监管部门对苹果在iOS平台是否滥用垄断地位进行调查，日本、韩国以及欧盟方面都有针对App Store提起相关的反垄断调查与诉讼。

“近些年来，平台竞争作为互联网竞争的主要形式，在发展过程中产生出如同其他领域那样的垄断问题。从产业特点来看，平台经济具有交叉网络效应和跨界影响的杠杆效应，并且产业成熟的周期在不断缩短，如果不加干预地放任其无序发展，‘强者愈强，弱者愈弱’的局面将更加突出。凭借技术和资本的巨大优势，一些平台企业的经营规模迅速扩张，业务领域快速扩大，形成了更强的用户黏性，损害消费者的情况也时有发生，中小微企业的生存空间被大大压缩。特别是一些巨型平台企业先通过引入资本进行大量补贴把同行竞争者赶出市场，在垄断市场后再进行涨价。”王先林告诉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而且，平台企业往往规模庞大，实力雄厚，关系国计民生，牵涉千家万户，一旦形成‘大而不能倒’的情况就会酝酿系统性风险，并会将风险转移至银行。因此，平台经济领域的反垄断具有多方面的意义，当前显得尤为重要和迫切。这也是近期美欧纷纷对巨型平台企业加大反垄断力度的原因所在。”王先林补充道。

只有欧盟动真格？

从极富创新精神的初创企业，到逐渐沦为建立在数据、资本和技术优势上，复刻“石油寡头”的形象，亚马逊、谷歌等超级数字平台正在经历舆论与监管层面的新一轮挑战。

“自2008年金融危机以来，美国国内经济结构不平衡的深层次问题日益突出，各行业市场集中度不断提高，产生了各个领域的大型企业特别是超级数字平台，这虽然带来了整体经济的发展，但这些巨头因聚集大量财富、攫取超额报酬而频遭质疑，而贫富差距拉大、制造业萎靡不振也成为制约美国发展的重要内在原因。面对贫富差距增大造成的巨大压力，开启数字市场反垄断调查成为解决当前困境的重要突破口，这也正是美国近年来不断加强数字平台反垄断的国内背景。”王先林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

“而大型互联网平台快速集聚的社会财富与普通民众的收入停滞不前形成经济上的冲突，还带来了舆论引导、选举偏好、政策规划、限制言论自由等前所未有的政治影响力，这成为美国推动反垄断执法的特殊原因，这也是各国近期加大数字平台领域反垄断的主要原因。”王先林补充道。

无论是横向观察还是纵向比较，包括美欧在内的各个法域近年来都普遍加强了反垄断执法的力度，尤其集中在数字平台领域。针对美国和欧盟间在反垄断行动实际落地上的差异，王先林分析指出，对超级数字平台反垄断，美国之所以选择了有所加强但总体上比较温和的立场，从根本上来说还是美国基于国家利益的政策选择。

“与欧盟相比，美国数字平台的反垄断虽然呼声很高，但真正落地的还很少，甚至给人以‘雷声大雨点小’的感觉。一方面，很多反垄断案件的法律程序才刚刚开始，实际的结果还很难预料，有的在开始阶段就遇到了波折，如FTC诉脸书案；另一方面，很多法案都还是在草案和讨论阶段，两党之间和两党内部也还存在不少争议，最终何时出台以及具体内容仍然存在未知数。”王先林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

虽然美国近年来平台垄断带来的问题很多，但同时美国也是从这些数字平台中获利最多的国家。王先林分析指出，数字平台巨头是美国控制全球经济、获得数字霸权的重要工具，关系美国的重大战略利益。这就决定了美国对本国数字平台反垄断的战略选择，既要通过反垄断抑制超级平台垄断带来的日益严重的经济社会问题，又不能从根本上削弱了这些平台的实力从而影响美国的数字霸权。

“尤其需要注意的是，虽然目前美国反垄断执法机构表现出比较激进的反垄断倾向，但是美国反垄断是司法主导的，而联邦司法体系内终身任职的法官大多秉持自由市场观念，坚持现有的反垄断政策，这将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美国数字平台反垄断的成效。实际上，基于实现本国利益的最大化，很多国家也都在数字平台反垄断上采取这种严格监管他国数字平台巨头而又支持鼓励本国巨头发展的策略。”王先林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