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评丨《百花》:母子记忆和遗憾错过的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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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的叙事是静谧的,一切百转千回的谜底都被精心掩藏在平缓表象之下。开篇第一个长镜头,弹钢琴的母亲随敲门声起身查看,看见的是另一个她手捧鲜花推门进来,而当捧花的她望向房内,又能看见还有一个自己正在弹奏。无需台词明示,仅凭混淆的时间和空间,即可隐晦表达母亲的意识已经错乱。一些日常生活场景的诡异重复,如超市追逐的小女孩三次出现、爬了四层楼却始终在二楼打转……这些细节,都一一暗示了片中的母亲患上了阿兹海默症。
如此开门见山,是因为越早让观众看出母亲病情,越能衬托出儿子对母亲及其生活的迟钝和漠不关心,继而凸显这对母子关系的“奇怪”之处——母亲在公园走失,儿子深夜匆忙寻回,却又生硬躲开母亲迎上来的拥抱;母亲卑微地祈求邀他留宿,儿子捏造借口也要离开;和妻子提到母亲时,语气尤其生硬……母子感情之间早已存在着极大的隔阂。
关注阿兹海默症主题的电影近年并不鲜见,单论国产片去年就有讲述老年女性互助的《妈妈!》,今年又有少数民族题材的纯蒙语片《脐带》。而像《百花》一样,通过打乱线性时间、插叙碎片回忆,将观众带入到病人记忆混乱感受中去的拍摄手法,也有《困在时间里的父亲》珠玉在前,难以超越。
但《百花》巧妙地避开了同类型影片的锋芒,并没有聚焦在病症本身,而是以记忆为引线,挖出这段失败的母子关系中的久远心结。剧情设计了两层反转,最初呈现出来的是冷漠的儿子和卑微讨好的母亲,但随着母亲病情加重,第一层反转逐步拼凑成功——儿子葛西泉,本是由母亲葛西百合子未婚生子独自抚养长大。泉上小学时,母亲抛弃他和一名大学教授浅叶私奔,离家一年。泉苦寻母亲无果,最后打电话求助外婆才免于饿死。不被爱的恐惧和对母亲的怨恨由此深植于泉心中,所以才会在成年后依旧耿耿于怀不肯原谅。
儿子的无情是创伤后的反击,不断示弱的母亲才是初始加害者。影片用了大量童年闪回,解释儿子种种冷漠行为背后的心理动因,匆忙寻找母亲是害怕她又像小时候一样,毫无征兆弃他而去,找到母亲后不追问为何走失,是早就认定她一直是任意妄为的人,满怀怨气地抵触母亲伸来的双手。
包括母亲反复提及要去看“一半的烟花”,也被儿子当作她对浅叶的怀念刻意忽略。直到儿媳劝说,儿子才难得妥协,选择退让和解。可是带母亲去看完“一半的烟花”后,她转眼即忘,再次吵闹着要看烟花,使得泉再度崩溃,凭什么加害者单方面遗忘了曾经犯下的错,就能理所当然地索求照料和原谅?那些痛苦的过往只有受害者记得,难道不是另一种折磨吗?无解的心结将葛西泉困在了童年创伤里独自煎熬。
第二层反转被刻意拖到了影片结尾才延迟揭晓。彼时母亲已经不再清醒,只会呆呆地坐着,儿子坐在老屋里,碰巧看见远方烟花升起,被高楼遮挡一半,原来这才是母亲想看的“一半的烟花”,是他小时候和母亲许下的约定,要一辈子记住的珍贵时光。原来母亲每天要买花是因为儿子曾送过一支花。然而这些他自己早就忘记了,但母亲还记得。他曾经为母亲忘了他而心怀怨恨,以为母亲惦念的只有爱人,殊不知母亲真正牢记、反复提及的,始终是他。他被痛苦一叶障目了太久,只记得母亲抛弃他追求爱情的狠心,忘了自己也曾经被爱过。而当他想起一切,又为时已晚,他们两度看向同一场烟花,却从未沉浸在同样的回忆。贯穿全片的错位与遗憾,为这份母子情续上了更加酸涩的后劲。
和绝大多数叙事影片不同的是,《百花》插叙的视点是游移的,它通过摄影机视点的切换,对母子双方都进行了温柔且包容的心理剖析,让观众可以共情不同立场——被抛弃的不安,导致了葛西泉对母爱的过度渴求,母亲反复为当年的过错道歉他也不接受,因为歉意不是爱;母亲决绝地抛弃儿子,是因为想过自在的人生,她向往不顾一切的爱,即便热情过后被冷暴力也咬牙硬撑不想回家;葛西泉无法理解这份冲动,他怀孕的妻子却可以,当葛西泉控诉母亲私奔的罪行,得到的却是妻子坦诚的一句:“怀孕后并不高兴,我也可能某天想要逃走。”可能只有当上妈妈,才能理解母职重压之下的母亲们。
影片中刻意使用了大量意象的表达,来不断展示导演对“记忆”的独家解读:例如,前半程黄色是母亲的代表色,中段转移到怀孕的妻子手中,最后又承接到新生的孩子身上;偷相册的小偷,偷走了“母亲的记忆”,但葛西泉从事的职业却是将人类记忆植入机器,以为这样可以模拟出人类情感;最后机器拟人计划宣告失败,转而提出为机器添加遗忘功能。这些,或许是想表达——人的记忆不可能永远正确,绝对客观,但被记住的不一定是真实,也可能是偏见。但是,对于母亲,我们永远记得的是“爱”。
(编辑:杜尚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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