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调查丨河北“中字头”肿瘤医院突然申请注销疑云：总投资90多亿元，现场仍在施工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张晓 见习记者 林昀肖 实习生 兰鑫宇 北京报道 8月9日，《河北青年报》刊载的一则注销公告显示，地处廊坊院区的河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简称“河北医院”)，拟向组织登记管理机关申请注销登记。8月13日，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从廊坊当地居民处了解到，该医院未正式营业，目前也仍在施工中，周边多位居民表示对该医院的情况不甚了解。

受访者廊坊本地居民提供照片

在廊坊院区围墙上，介绍了该园区相关工程信息，该院区于2019年初开始筹划立项，廊坊院区项目1期工程建筑面积为13.93万平方米，于2020年5月20日正式开工，2022年10月30日竣工。建设单位为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EPC总承包为中冶长天国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施工总承包中冶天工集团有限公司。另据媒体报道，该院区处在验收收尾阶段。

受访者廊坊本地居民提供照片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通过公开资料梳理得知，“河北医院”项目于2019年开始立项，同年5月由廊坊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三方在北京完成签约，2020年正式开工建设，定位为三级甲等肿瘤医院，项目总投资94.6亿元，计划于2024年建成投用，然而在2023年8月临近项目验收之际这家投资超90亿元的三甲医院项目却突然宣布注销，这一动作引发外界对该项目的诸多猜测。

对此，一位资深律师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通过注销登记、变更法人等方式并不能摆脱法律责任，如果之后确定涉及违反相关法律规定依旧会进行刑事、民事追责。”另据该律师透露，在反腐高压下，有多家医疗机构向其咨询合规业务。

除此之外，有关该项目背后建设企业的国企身份也受到媒体质疑，根据河北省卫健委公布的2020年11月24日《关于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的批复》，同意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简称“中冶吉信”)共同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

企查查显示，2019年9月23日，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下属公司中冶国际与吉林信托共同成立了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中冶吉信显示为国有企业，其作为项目公司将与肿瘤医院共同开办医院。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中冶吉信控股股东为康和信(大连市)健康医疗管理有限责任公司(简称“康和信”)，注资4.77亿元，持股99.58%。

关于康和信，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查阅相关资料发现，2020年11月09日，国有金融企业吉林信托成立了子公司康和信，康和信显示为国有企业。

然而，河北医院背后的中冶吉信和康和信两家公司存在诸多疑点，中冶吉信和康和信的国企身份此前已遭到质疑。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以患者身份致电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询问河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是否营业，对方表示并不清楚廊坊院区的情况。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也以投资者身份致电吉林信托确认有关康和信的相关情况，对方表示并不是很了解下面项目具体情况，信托项目需要遵守消费者保护权益，相关信息不方便透露。此外，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也电话联系中冶吉信和康和信询问河北医院建设等相关情况，但电话始终无法接通。

验收收尾之际宣布注销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根据公开信息查阅了河北省健康委员会、廊坊市人民政府、河北新闻网、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等网站，梳理了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肿瘤医院廊坊分院立项选址、三方签约、开工建设等关键节点的时间历程。

2019年1月10日，《廊坊日报》一篇名为《廊坊市卫健委为百姓健康保驾护航》的报道中首次提出“加快廊坊市中心医院前期工作，推进北京肿瘤医院廊坊院区尽快落地。”同月，根据廊坊市人民政府公开信息披露，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肿瘤医院廊坊分院已确定选址； 2019年2月2日，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签约仪式在廊坊市举行，廊坊市委副书记、市长陈平与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院长赫捷分别代表双方完成签约。

根据河北新闻网报道，2019年5月13日，廊坊经济技术开发区管委会、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在北京签订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项目三方合作框架协议。本次签约是继廊坊市人民政府与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签署《合作框架协议》、廊坊开发区管委会与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签署《廊坊院区建设实施协议》之后，引进央企投资合作建设廊坊院区的《三方合作框架协议》。

据了解，上述签署的《三方合作框架协议》约定，廊坊经济技术开发区管理委员会作为廊坊市政府指定的具体实施服务主体，与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和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紧密合作，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负责按照三级甲等医院标准提供本项目规划设计建设需求方案及医院运营，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负责组建项目公司（下称项目公司），并以项目公司作为项目投资建设主体，负责公益及非公益性医疗院区全部资金投入、工程建设。

三方签约被视为推动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项目建设的里程碑事件，中冶集团作为项目建设主体被引入该项目，中国中冶总裁张孟星表示：“该项目将由中冶长天负责具体执行、中冶国际协助执行。”

2019年11月20日，从《廊坊开发区推动主题教育不断走深走实》一文了解到，为加快项目建设，廊坊开发区成立工作专班，破解历史遗留、征地拆迁难度大等诸多问题，报道指出“国庆节前仅用15天就完成项目一期266亩占地拆迁任务，为项目开工奠定了基础”。

进入2020年，该项目实现开工落地，根据河北新闻网报道，1月21日，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项目开工推进会在廊坊开发区举行。据廊坊开发区经发局局长林秋鸿介绍“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项目定位为三级甲等肿瘤医院。项目总投资94.6亿元，其中肿瘤医院廊坊院区投资87.6亿元，国家癌症中心投资7亿元。共设计2600张床位。”

此次开工推进会，标志着项目完成了所有前期工作，正式进入实施阶段。按照计划，项目一期工程的放疗综合楼、特需体检楼，共计600张床位，于2021年投入使用；一期剩余工程的住院楼、门诊楼、医技楼和质子中心，共计1000张床位，于2022年竣工投用。项目二期工程的住院楼、舒缓中心、筛查早诊中心、国家癌症中心，共计1000张床位，于2024年建成投用。

2020年9月16日，中冶天工集团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分院（廊坊院区）项目，组织开展了“抓安全 促进度 保目标 创效益 百日会战”启动仪式。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副院长蔡建强；廊坊开发区党工副委书记、管委会副主任孙绍虎；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何林、副总经理华锋、副总经理孙晓辉；中冶长天国际工程有限责任公司总经理乐文毅、项目经理杨志辉；北京双圆工程咨询监理有限公司项目总监李佳；中冶天工集团副董事长郭永亮及分子公司经理等相关人员参加了本次启动仪式。

在已经开工建设十个月之后，河北省卫生健康委发布《河北省卫生健康委关于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的批复》，该文件同意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共同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设置医院的级别类别为三级专科医院，经营性质为非政府办非营利性，服务对象为社会。

此后，有关上述河北医院的单独报道逐渐减少，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通过查阅其他报道从中了解到该项目的一些建设进程，例如2021年6月17日，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工程放疗中心、特需体检中心建筑主体已封顶；2021年12月28日，一期工程的放疗综合楼、化疗综合楼、特需体检楼即将建成投用；2022年5月23日，一期工程的5号、6号、7号楼已经进入到装修扫尾阶段。

2023年3月3日，一篇名为《奋进新征程 建功新时代 | 亚洲最大肿瘤医院到廊坊建分院》的文章较为详细地描述了中国医学科学院北京肿瘤医院廊坊分院的建设近况，文章指出，院区的外环道路正在为春季绿化做准备，入院的落客通道处在施工之中，工作人员正在调试大厅中央的显示屏，部分医疗设备也已进场。报道还称“笔者从廊坊市行政审批局了解到，他们正牵头成立预验收工作小组，成员包括市卫健委等相关部门，目前正在拟定预验收方案，争取及时发现存在问题、指导解决，为正式验收做准备。”

之后便鲜有涉及“河北医院”的相关报道 ，直到2023年8月9日，《河北青年报》刊载的一则注销公告使得该项目再次进入公众视野。公告表示，河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拟向组织登记管理机关申请注销登记。请债权人于公告发布之日起45日内向清算组申报债权，逾期不提出的按相关规定处理。投资超90亿元的三甲医院项目在临近验收收尾之际却突然宣布注销，引发公众广泛关注。

名称多变

通过对上述的信息梳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注意到两点，首先，该项目从签约到开工建设，中间间隔不到一年时间，但直到2020年11月24日，河北省卫健委才批复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该项目不论是签约还是开工均早于获得河北省卫健委的批复。

其次，该项目在建设过程中，医院名称前后发生多次变化，最早的名字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分院”之后改称“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廊坊院区）”，河北省卫健委批复的名字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而在民政系统登记的名字为“河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

一位医疗集团负责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指出，“河北医院”的建设是近年来大型公立医院“一院多区”政策的实践。2021年6月，国务院办公厅印发了《关于推动公立医院高质量发展的意见》（国办发〔2021〕18号），明确支持部分实力强的公立医院在控制单体规模的基础上，适度建设发展多院区，发生重大疫情时迅速转换功能。同月，国家发展改革委、国家卫生健康委、国家中医药管理局等四部门共同印发《“十四五”优质高效医疗卫生服务体系建设实施方案》（发改社会〔2021〕893号），提出要以“一院多区”的形式放大优质医疗资源。中央和地方有关部门针对公立医院“一院多区”的发展出台了一系列政策文件，为“十四五”期间公立医院“一院多区”的建设提供了政策指引。

然而，随着各地“一院多区”项目的快速上马，个别行业“乱象”也相继出现，上述医疗集团负责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透露，部分“一院多区”的项目建设是靠成本高达年化10%-12%的资金在支撑扩建。

为规范公立医院分院区管理，国家卫生健康委曾于2022年2月24日发布《国家卫生健康委关于规范公立医院分院区管理的通知》一文，该《通知》对公立医院分院区的设置审批、执业管理、执业登记以及命名管理等方面做了相关规定。《通知》指出委属（管）医院设置分院区，应当符合国家卫生健康委有关要求。承担北京医疗卫生非首都功能疏解任务的项目单位可按中央有关要求办理。严禁未批先办、先建，坚决杜绝无序扩张。

《通知》还对公立医院分院区命名提出了明确要求。分院区名称由主院区第一名称、识别名称和通用名称依次组成，体现分院区与主院区间业务关系，应当符合医疗机构命名有关要求。原则上，分院区通用名称为院区、分院；识别名称为地名、方位名、顺序名或者其他有内在逻辑关系的名称。分院区登记名称为“主院区名称+识别名+院区/分院”。除符合条件的分院区和国家层面推动的区域医疗中心建设项目单位外，其他医联体、医院托管、对口支援等合作模式的成员单位不得以“某某医院+识别名+院区/分院/医院”形式命名。

这位医疗集团负责人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指出，2022年国家卫健委之所以发文，实际是因为之前出现过一些行业“乱象”所以要出细节方面的规范。

依照《通知》，“河北医院”的规范命名应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廊坊院区/分院/医院”，然而，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发现“河北医院”的主楼楼顶以及正门的石碑上只有“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的字样。这不仅与其在民政系统登记的名字"河北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不一致，而且还缺乏识别名称与通用名称，不符合国家卫健委《通知》中的命名要求。与之形成对比的是，此前由国家癌症中心/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和深圳市政府联合创办并于2017年落地揭牌的市属公立医院“深圳肿瘤医院”，其登记名与医院大楼命名均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深圳医院”，而这一命名符合上述《通知》要求。

上述医疗集团负责人还向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特别指出：“目前一院多区建设的，有一些是之前为“跑马圈地”匆忙上马的项目。已经有一些医院来找我们，希望跟我们合作，甚至希望被收购。这种模式是希望将患者留在当地，加强医联体建设，但实际上的效果如何是要打问号的，医疗资源能否真正做到下沉，开始筹建的高息资金是否能支撑后续的运营？“

背后企业身份疑云

除上述引发争议的两点外，“河北医院”项目背后建设企业的国企身份也受到质疑，2020年11月24日，河北省卫健委公布了《关于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的批复》，同意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共同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设置医院的级别类别为三级专科医院，经营性质为非政府办非营利性，服务对象为社会。

关于“河北医院”项目背后的中冶吉信，2019年9月23日，中国冶金科工股份有限公司根据协议约定，指派下属公司中冶国际与吉林信托共同成立了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中冶吉信显示为国有企业，其作为项目公司将与肿瘤医院共同开办医院。根据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2023年8月3日，中冶吉信法定代表人从付列武变更为孙修善，付列武退出。

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显示，中冶吉信控股股东为康和信(大连市)健康医疗管理有限责任公司，注资4.77亿元，持股99.58%。中冶吉信另一股东为中国中冶的全资子公司中冶国际，但仅持股仅0.42%。

关于中冶吉信大股东康和信，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查阅相关工商信息发现，2020年11月9日，国有金融企业吉林信托成立了子公司康和信，康和信显示为国有企业，法定代表人为陈颖。在同一天，河北省卫生健康委发布《关于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的公示》，拟同意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经营性质为非营利性，设置单位为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中冶吉信健康产业有限责任公司。

2020年11月16日，康和信全资收购北京一家个人独资企业北京康养建筑设计咨询有限公司，该公司注册资本为500万，监事为付列武。

2020年11月24日，在河北省卫生健康委批复同意肿瘤医院、中冶吉信共同设置中国医学科学院肿瘤医院河北医院这一天，北京康养出资2.98亿元收购了吉林信托持有的中冶吉信的全部股份。同样在这一天，康和信又出资2.98亿元收购了北京康养持有的中冶吉信的全部股份，持有中冶吉信99.33%的股权，这一天起，康和信成为中冶吉信的绝对控股方。

在上述过程中，河北医院背后的中冶吉信和康和信两家公司存在诸多疑点，中冶吉信和康和信的国企身份此前已遭到质疑。在2020年11月24日中冶吉信在一天内发生了2次绝对控股股东变更。

值得注意的是，在多次变革后，廊坊市政府指定的实施服务主体廊坊开发区管委会不见踪影，而中冶信托又出售股份给北京康养，北京康养出售股份给康和信。根据中国公司法和相关规定，国有企业的股权转让需要按照法定程序进行，包括符合公司章程和相关法律法规的规定，如果企业在一天内的两次股东变更没有严格遵守这些程序和规定，且未经过妥善的股东会议等程序，那么这种行为可能被认定为违规。

另据中国新闻网报道，吉林信托官网披露的组织架构中并未找到康和信这一子公司，同样在吉林信托公布的2022年度报告中也没有发现康和信的名字。

同时，根据吉林信托2022年度报告，吉林信托自营资产长期股权投资为1.96亿元，信托资产长期股权投资为22.33亿元。另从爱企查中可查询到，吉林信托的全资子公司康和信（大连市）健康医疗管理有限责任公司的注册资本4.82亿元，实缴注册资本为3.67亿元。

《信托公司管理办法》第二十条规定，信托公司固有业务项下可以开展存放同业、拆放同业、贷款、租赁、投资等业务。投资业务限定为金融类公司股权投资、金融产品投资和自用固定资产投资。信托公司不得以固有财产进行实业投资，但（原）中国银行业监督管理委员会另有规定的除外。

而根据爱企查查询，康和信的经营范围显示为一般项目：第一类医疗器械销售，仪器仪表销售，消毒剂销售（不含危险化学品），卫生用品和一次性使用医疗用品销售，计算机软硬件及辅助设备批发，计算机软硬件及辅助设备零售，医疗设备租赁，以自有资金从事投资活动，自有资金投资的资产管理服务，招投标代理服务。康和信并非金融类公司，作为吉林信托的全资子公司并不符合《信托公司管理办法》的规定。

除此之外，康和信也存在社保参保数据异常的情况。通过国家企业信用信息公示系统、天眼查等平台查询，康和信2020、2021和2022企业年报显示，其连续3年的社保参保人员都是0人。一家注册4.8亿元的国企，没有社保参保人员，这也并非正常现象。

围绕在该医院身上的疑云仍然待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