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游记⑳丨神农架：世界自然遗产的生态发展“平衡术”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肖夏  湖北神农架林区报道

穿过大巴山的褶皱，G3422次列车驶入神农架站，在绵密的雨水里停了下来。

一听报站，过路旅客纷纷钻出了车厢，想在停站间隙深吸几口原始森林的空气。9月的神农架，中午气温只有十来度，仍不妨身着夏装的游客在站台上排队打卡。

（神农架林区）

神农架地处鄂、渝、陕三省市交界，以生态环境著称，拥有世界自然遗产、世界地质公园等多张世界级名片，是三峡库区、丹江口水库的绿色屏障和水源涵养地。就算没到过神农架，很多人也能对这里的“野人”传说津津乐道。

湖北首个世界自然遗产、三分之一面积在国家公园红线内、三套管理班子共存……历史上有过粗放发展教训的神农架，如今环保举措几乎是国内顶配。如此高规格的管理也意味着，在保护生态的前提下，旅游是当地为数不多可大力发展的产业。

特殊的地理环境，为神农架发展旅游带来诸多挑战。神农架处于中国地形第二三级阶梯过渡地带，一直到2021年才终于迎来第一条高速，2022年才有了第一座高铁站和第一家由国际酒店集团运营的五星级酒店。

去年整个神农架接待游客1903万人次，创下历史新高。神农架林区政府提出，到“十四五”末实现游客年接待量突破3000万人次。

这一千多万人次的增量，要从哪里来？生态环境之外，神农架能否找到新的地方名片？

生态>产业

神农架式发展路径

9月是神农架的淡季。连日阴雨后，山间云雾缭绕，湿润的空气和茂密的植被，让人联想起新西兰南岛的峡湾。

面对外地游客的赞美，干了十几年包车业务的本地人李师傅已经习以为常，“我们这里没有工业，就是靠环境。”李师傅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前段时间暑假很火，马上国庆又要到旺季了。” 

（清晨的神农架红坪镇）

当地人的确有骄傲的本钱。

神农架拥有世界自然遗产、世界生物圈保护区、世界地质公园、世界自然保护联盟绿色名录、国际重要湿地、松柏国际慢城6张世界级名片，以及国家级自然保护区、国家森林公园、国家地质公园、国家湿地公园、国家生态文明建设示范区、国家5A级景区6张国家级名片。

对游客更有吸引力的是一组数据——神农架森林覆盖率高达91.1%，全年空气优良天数比例接近100%，负氧离子含量每平方最高16万个，夏季平均气温只有20度。

“这里的山、水、空气都是稀缺的资源。” 神农架林区党委副书记、政府区长刘启俊说。

养在深山人未识，神农架的人气是阶梯式抬升的。

2010年以前，神农架年游客接待量还不到300万。2016年，神农架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世界遗产委员会正式列入《世界遗产名录》，传说中“野人”出没的原始胜利升格为世界自然遗产，这一年神农架林区接待游客量突破了千万人次。到2022年，神农架林区接待游客量1903万人次，相比申遗前的2015年翻了一番。

用神农架林区党委书记冯伟的“宣传词”来说，“神农架温度适中、高度适宜、湿度合宜、植被覆盖度高、空气负氧度浓、环境洁静度好，是适宜人类居住和休养生息的康养胜地、天然氧吧。” 

（神农架的空气对城市游客极具吸引力）

“我们这里的游客主要来自武汉、襄阳、孝感这些湖北城市，周边陕西、河南、重庆的游客也比较多。”神农架四季小镇负责人胡文胜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四季小镇位于神农架红坪镇，是集酒店、会展、公寓、商业街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文旅项目。

只有当地人知道，神农架放弃了多少，才换来了如今的生态。

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为满足建设需要，神农架林区200多万亩树木被砍伐，森林覆盖率大幅下滑，一度出现“神农架将从地球消失”的担忧。在学界呼吁下，上世纪八十年代，归湖北省辖的神农架林区政府成立，后又设立了神农架林区林业管理局。2000年，神农架全面停止树木砍伐。即便是几十年后来到神农架，当地人也还是会提到当年的历史。

叫停伐木后，水电、矿产开发成为神农架为数不多的工业，一度贡献了七成左右的财政收入。但随着水电开发对河流生态的影响显现，神农架从2011年左右便不再新批水电项目，矿产也采取限量开发。

申遗成功同一年，神农架跻身全国首批9个国家公园试点，整个神农架林区约1/3的面积都被纳入全国生态保护红线区域管控范围，保护上升到最高等级。至此，神农架有了林区政府、林管局、国家公园管理局三重管理架构，为当地的生态环境上了多重保险。

此后发布的《神农架国家公园保护条例》进一步提出，除不损害生态系统的生产生活设施改造和自然观光、科研、教育、旅游外，禁止其他开发建设和狩猎、捕捞、开垦等活动，对养殖、种植、放牧等活动的区域和规模也进行了严格限制，既有水电、矿产项目被要求限期退出。到2022年，神农架的水电装机容量已经比巅峰期少了一半。

既要高规格保护生态，又要发展经济带动财政收入，旅游成为神农架为数不多的产业方向。

高铁高速、五星酒店、滑雪产业…

补齐旅游短板

发展旅游，神农架具有自然性、神秘性、古老性多重优势。这里既可看大九湖、神农顶、天生桥等自然奇观，也可接触金丝猴、大熊猫、高山杜鹃等珍稀动植物，还有神农氏的远古传说可以探索。

“神农架可以说是自带流量、自带IP。”总裁读书会创始人刘世英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之前邀约嘉宾，一听说神农架，每个人都想来。”

于9月11日-13日在神农架举行的美好生活高质量发展神农架峰会暨《五步组合论》读书研讨会，就吸引了著名企业家宁高宁、前央视主持敬一丹等几十位商界、文化精英从天南地北赶来。

“我当知青的时候曾在小兴安岭林区生活了四五年，对林区有很深的感情。这次来神农架发现这里的林区是不一样的，神农架不仅仅具有多样的生物环境，还能看到地质的演变、了解当地的历史，提供多方面的见识和满足。”敬一丹说。

放在一两年前，各路大咖怎么来神农架，还是不小的问题。

神农架地处于武汉、重庆、西安三座千万级人口大城市之间的几何中心。仅从直线距离看，离旅游客源地并不远。

但整个神农架林区，平均海拔超过1700米，交通建设是大难题。过去很长一段时间，神农架没有一条高速、没有一座高铁站，往年离神农架最近的高铁站在宜昌，从宜昌坐大巴到神农架旅客进出最集中的木鱼镇，要多花上大半天的时间。

（神农架站去年6月投用，位于神农架林区新华镇）

2014年神农架红坪机场通航后，通达性原本有一定改善。但机场海拔超过2500米，每年有100多天都是大雾天气，航班时常被迫取消。

为了提升航班执飞率，神农架林区民航发展事业中心副主任刘军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2021年开始神农架机场和宜昌机场启动了一体化协同运行，遇到神农架机场降落条件不达标的情况，航班会改降至宜昌，当地机场会协调旅客由地面车辆转运至神农架。由于一体化运行机制，乘客从宜昌到神农架木鱼镇的时间可节省2、3个小时。

但受客流影响，近年往返上海、武汉、重庆等地的航班被接连取消。目前神农架还有一条往返广州的航线，每周三、五、七3班。 

2021年，连通神农架和襄阳市保康县的保神高速开通，神农架终于结束了不通高速的历史。“开通后游客至少增长了20%。”刘军介绍。 

2022年6月郑渝高铁全线通车，神农架迈入了“高铁时代”。高铁将神农架与北京的旅程缩短到了6个多小时，与武汉、重庆的旅程缩短到了3个小时。

高端酒店、会展设施配套，也是近年才逐渐补全。此次举办峰会的神农架皇冠假日酒店，去年8月试营业，是整个神农架第一家由国际酒店品牌管理的五星级酒店。

除了路程，外地游客对神农架的另一个印象是“冷”——这是南方避暑胜地普遍特点，夏季最吸引游人的低气温，到了冬天又变成了缺点。

“所以我们项目从酒店、公寓到别墅全都配了地暖，就是希望一年四季游客都愿意来住。”胡文胜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

（位于神农架红坪镇的四季小镇）

为了延长旅游季，神农架也想了不少办法。

神农架冬天雪期至少三个月，雪质蓬松，是南方少有的优质滑雪地。近年来神农架政府积极争取国家“北雪南展”、“三亿人上冰雪”等政策在神农架落地，滑雪产业进一步集聚。最近一个冬天，神农架国际滑雪场还推出了直升机赏雪、雪地热气球、雪地龙舟等特色冰雪体验项目。

离神农架国际滑雪场入口6公里的皇冠假日酒店也因此受益。胡文胜说，今年春节期间酒店客房基本全满。 

“现在神农架一年四季都能玩，春天能赏高山杜鹃，夏天能避暑，秋天能看层林尽染，冬天能滑雪赏雪，在季节平衡性方面应该说做得还不错。”刘军说。

2022年，神农架林区旅游经济总收入72亿元，相比申遗前翻了一倍，平均每天接待超过5万人，要知道，整个神农架林区目前人口只有8万多人。

不过即便是发展旅游，神农架当地也清楚，保护生态是一切发展的前提。神农架林区政府的一位官员就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说，“情愿慢开发，也不能乱开发。”

生态酒、文化游

神农架下一张名片在哪？

旅游之外，生态酿酒是神农架另一近年还在大力发展的产业。

劲牌集团十年前就来到了神农架，成立了神农架生态酒业（下称神农架酒业）。神农架酒业董事长刘庭林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介绍，劲牌落户神农架之前也做了一番权衡，“最开始劲牌准备在茅台镇投资做酱酒，但在茅台眼皮底下做酱酒，那是‘松柏之下，其草不殖’。”

神农架并没有酱酒生产历史，但正处于“北纬30度黄金酿酒带”附近，不仅有劲牌看重的环境优势，当地政府也努力打造营商环境争取劲牌到来。在茅台镇年产能做到8500吨后，劲牌决定将酱酒投资都调整到神农架。

落地初期，神农架酒业并没有大干快上，而是先投产了一个1000吨试验车间，希望先验证这里的酿酒品质。通过对前期1000吨试验以及对纬度、地域、生态环境等多指标综合分析后发现，神农架独特的小气候，造就了独具一格的酱酒风味。

“和贵州、四川的酱酒相比，神农架酱酒层次丰富、细腻醇甜，带有花果香。”刘庭林介绍。 

（神农架酒业位于神农架林区松柏镇，企业方提供）

2022年，神农架酒业启动了万吨技改扩能项目，建成后将新增1.5万吨年产能。采用山泉水、用天然溶洞藏酒、原料高粱在本地种植、100%使用清洁能源......这些都为神农架酱酒打上了“生态酱酒”的标签，成为当地政企共建生态农业的代表项目。

而除了延伸生态这条主线，神农架还能打造哪些地方名片？

2021年底，神农架林区政府提出，到2025年要实现游客接待量突破3000万人次，旅游经济总收入超过100亿元。对比2022年的数据，这意味着神农架要在三年内新增1000多万人次游客，新增近30亿元的旅游收入。除了既有旅游亮点，神农架需要打造更多标签，才能吸引游客到来。

做深、做实文化IP，是神农架可进一步挖掘的方向。在美好生活高质量发展神农架峰会上，不少嘉宾就谈到了神农架作为中华文明溯源地的文旅价值。

“神农氏不仅是农业文明的肇始者，也是医药文明始祖。因此中华文明最根本的农业、医药文明在神农架都有故事可讲，从文明的角度去做进一步挖掘，其实是很有价值的。”刘世英认为。

目前神农架对当地特色文化的集中展现，主要是通过舞台剧、歌舞表演、皮影戏、篝火晚会等商业文旅演出。有外地游客观看了神农架当地的歌舞表演后表示，神农氏的传说距离当代生活太远，节目虽然制作精良，但主要是猎奇感，缺少共鸣。

如何找到当代人与远古传说更深层次的精神连接，是神农架挖掘文化特色需要思考的命题。刘世英认为，神农氏怎么样带领先民从狩猎、居无定所、食不果腹，到转向农业种植、初步实现有规律的农耕文明，这当中有一种精神力量，而当代对于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有一种精气神的追求在里面，需要找到两者的共通之处。 

打造高端圈层活动、形成地方特色IP，也是神农架可以探索的方向。在神农架深度考察一圈后，刘世英就在设想，这里能否打造成达沃斯那样的高端圈层对话目的地？ 

“神农架几十年来坚持可持续发展的成果，是非常有说服力的，在这样一个地方面向国际来探讨可持续发展、高质量发展，可以形成一个非常好的话语平台，包括一些商业项目来到这里都会有升维、加分，因此在神农架打造一张文化名片是完全有可能的。”刘世英认为。

（神农架研学中心成立，活动方提供）

这与神农架当地思考的方向不谋而合。神农架林区党委书记冯伟在峰会上就提到，在保护好生态环境的前提下，神农架坚持把提高品质作为推动旅游高质量发展的关键，坚持世界眼光，对标国际一流，培育特色产品，吸引高端客源，提升人均消费，拓展产业链条。

如何让高端圈层活动定期化、主题化，神农架已有初步尝试。在这次神农架峰会上，神农架林区、总裁读书会和四季小镇项目方湖北神农架柏杉旅游开发有限公司，共同为“总裁读书会神农架研学中心”、“美好生活高质量发展神农架峰会永久会址”揭牌，总裁读书会计划将神农架作为读书交流的长期教研基地。

未来，也许会有更多的游客、嘉宾来到神农架，不只是为了感受自然，也可以是为了研学、交流。在神农架，不只是万物生长，思想的种子也能结果开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