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877年，英国著名文艺批评家Walter Pater写过一句有名的论断：“一切艺术到精微境界都力求逼近音乐。”音乐具有摆脱外在物事而直抵心灵的效果，因此西方学者常常把音乐空灵澹荡的境界看成是各门艺术的极致。如果有着这样一幅“画到极致”的画，它又该奏响了怎样的一支歌？

5月18日，英国艺术家Christopher Le Brun携一系列新作回到中国，在里森画廊北京空间呈现个展“月相”。自1980年代以来，Christopher Le Brun已经是享誉世界的著名画家、版画家和雕塑家。他曾担任泰特、英国国家美术馆、英国国家肖像馆等多家艺术机构理事，并在2011年至2019年间担任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长，时至今日仍是英国艺坛举足轻重的人物。2021年，他还获授骑士爵位的荣誉头衔，以肯定他在艺术领域的杰出贡献和成就。

相比起五光十色的丰富头衔，Christopher Le Brun在此次展览中展出的绘画数量显得简约而精炼——共展出了五幅新作，包括布面油画、三联画和大规模多模块画作。每件作品都体现了艺术家艺术创作中固有的音乐性，让自然与旋律深深地交织、交响，再以一种柔软的方式走进人们的情感深处。近日，Christopher Le Brun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独家专访，向我们分享了他在艺术创作背后的故事。

Christopher Le Brun。资料图

绘画是音乐之美的回应

Christopher Le Brun的身上有着人们印象中传统艺术家特有的潇洒不羁和松弛感。在2022年里森画廊为他的个展“Momentarium”所制作的一部工作室探访纪录短片中，头发花白的他穿着一件略微皱巴巴的藏青色工作服在工作室边画画边接受采访。

深色的袖口、衣摆、裤腿乃至那双看起来有些年头的棕色皮鞋面上，满是丙烯颜料滴落的五彩斑斓。画面上，他正专注地拿着油画刮刀在画布上一下下地抹平。手中动作不停，他似是漫不经心地对旁边的镜头说话：“有时候你可能突然有一种想奔跑的感觉，或者想跳起来……让我感兴趣的艺术带有冲动。我把艺术放在很特别的位置，无需作任何解释。它可以被思绪和其他参照物包围，但它不需要任何解释，也不需要辩解。它也不服务于任何其他的目的，这是最关键的。绘画神秘的面纱终将被揭开。”

随后，镜头给到了他工作桌面的几大桶笔刷和随手丢满桌面的一大片管装颜料。等到镜头切回来的时候，他已经站到了梯子上，手里的工具也自然地换成了笔刷，随心地在画布上横刷了几笔，然后镜头一闪，手中的笔刷又切换为颜料刮刀。他绘画时的每一个动作是如此地自由流畅，在没有描边或打底的情况下不自觉地就开始了创作，任由充盈的绘画想象慢慢填满了复杂的画面空间。

把画布上的颜料刮平后，他站在了画的面前，一言不发地打量着画面。退后了两步再看看，眼睛始终专注地盯着画布在想着什么。在镜头之外，这种没有其他人，只有他与画之间的安然相处才是他所熟悉的日常。

他对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表示：“我的一生几乎都是独自在工作室里，一边听音乐一边画画。当我听到德彪西、梅西安、德利乌斯或勋伯格等的音乐时，我就想通过画一幅画作为回应。”

他提到，本次展览中宽尺幅的三联画《远方》(Lontano，2023)，灵感正是来自20世纪前卫作曲家György Ligeti的同名管弦乐作品。《远方》如这首乐曲的旋律一样，在画面中交替呈现出多个断音和连音段落，像是歌曲中时而断裂时而流畅的旋律，不断累积、重合，最终融为一体。画中浅色部分渗透出的片刻抒情、虚空和平静，与插曲般的浓郁暗色和狂乱神韵形成鲜明对比，呈现出抽象领域中罕见的叙事感。Christopher Le Brun对记者表示：“这首歌让我把想画的结构和图案视觉化到了笔下。而重要的是，歌曲只是这幅画的一个起点，这幅画演绎出了自己独有的生命力。”

在里森画廊北京空间中，摆放在《远方》对面的，是Christopher Le Brun对于多画板绘画的最新尝试之作——《月相II》(Phases of the Moon II，2023) 。这幅作品的名字正是本次展览的主题。画面上冷暖光线的变换，表现出日光与月光的交替。“月亮的意象可以追溯到我最早的油画作品，从那时起，它便时常在我的创作当中反复出现。月亮是最令人魂牵梦萦的自然象征之一，迷人却又庄严——只可意会，难以言表。”Christopher表示：“绘画之于我是一个开放的、容纳万物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月亮总会和其它主题一起，从记忆和想象中浮现。长期的思考也让我作品中月亮的形象越来越深邃，每个之间都蕴含了一丝细微的差异。这种变化与深化是漫长岁月中潜意识的产物。为什么有些意象能一直长存画中，是什么引导它们反复出现？或许是年少时的朝气和纯真让曾经鲜活生动的经历自此扎根，在往后的余生中成为我们心中指引前路的长明灯塔。”

在这场调动多重感官对话的展览中，还同时展出了双联画《一月则刚》(January Just，2024)。与《远方》一样，这幅全景式的大型画作像是一首加长版编曲的旋律。绘画结构和材料带来的紧迫感让人联想起20世纪初勋伯格、德彪西等作曲家的音乐中首次出现的开放与封闭、有调与无调的状态。至于《长廊》(Promenade，2023) 和《潮汐》(Tidings，2023)这两幅画作，则以相似的图像为线索，吸引观众深入探索艺术家所创造的隐喻景观。

图片来源：里森画廊供图

艺术是与生俱来的天性

1951年，Christopher Le Brun出生于英国朴茨茅斯。回顾自己艺术创作的起点，他坦然地表示：“我对艺术创作的喜爱更像是与生俱来的，可能是因为我小时候和青少年时期的绘画总是受到赞扬吧。这给予了我很大的信心。所以从小我想得更多的问题是我应该如何成为一名艺术家，而不是为什么会成为了一名艺术家。”

在Christopher Le Brun的艺术生涯早期，曾两次获得约翰·摩尔绘画奖，并且在1980年参展了威尼斯双年展。而站在古稀之年回望自己的艺术生涯，他说起有一件事对他的艺术生涯起到了关键性的作用。那就是1982年，他在德国柏林的马丁·格罗皮乌斯博物馆参加了轰动一时的著名展览“时代思潮(Zeitgeist)”。他说：“这次参展让我得以受邀前往美国纽约与当地许多画廊见面结识，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从这场展览中购藏了我的一幅画。”

2000年，他当选为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第一位美术教授。2011年起，他出任英国皇家美术学院的院长。在担任院长期间，他密切地参与了皇家美术学院建校250周年的改建工程，并于2019年卸任。对于这近十年艺术家之外的“身份”体验，Christopher Le Brun坦言，英国皇家美术学院院长职位要求十分高，但同样很有成就感。他对记者说：“你不仅需要切实执行学院的工作，这个身份也极具代表性。在任期间，我们完成了一系列校园扩建，并通过鼓励更多优秀艺术家加入，从而进一步提高学校声誉。这段工作经历对我的绘画也产生了激励作用，它让我感觉到了‘想绘画’的紧迫性。”

《21世纪》：这次展出的作品标题听起来是具象的，而图面呈现并非如此。您认为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的区别是什么？

Le Brun：抽象艺术与具象艺术之间并非两种不同的类型，而是代表着相似程度的不同。每件作品的标题设定是为了唤起人们对引人共鸣事物之间相似之处的感知，从而推动观者沿着正确方向来理解和欣赏。

《21世纪》：在这次展览中，我们看到从单幅作品到双联、三联画，乃至多画板组合的绘画呈现。为什么您对扩展画幅和多模块画板如此感兴趣？

Le Brun：在我的版画创作经历中，看到不同纸张样稿在墙上排列组合，慢慢发展出多画板绘画的探索实践。我会先尝试在这些画板上作画，并将它们组合起来——起初是双联，逐渐扩展至更多。由于我的作品是由许多层次构成的，多个画板的并列组合仿佛可以让我看到不同的层次并置，而不是层层覆盖堆叠在一起。20世纪80年代中期，我曾经制作过一幅由60块画板组合而成的巨幅版画，这个想法一直留存在我的脑海里。但这幅“巨作”因板幅巨大，所以从未被展示过。实际上，我也仍然创作单幅画板的作品，这需要视实际情况而定。

《21世纪》：我们正处于一个艺术大繁荣的时代，甚至连人工智能技术也加入到艺术创作中。您如何看待当前艺术创作的趋势和发展？

Le Brun：绘画作为一种艺术形式面临着越来越大的压力。但当数字技术变得如此普遍时，从那些不起眼的画笔和铅笔笔触中流露出来的人性和简约更显得弥足珍贵。对于人们所拥有的感官而言，欣赏一幅手绘的作品是与此时此地发生的一场真正“邂逅”，而这种体验才是独一无二的。

(作者：梁信 编辑：洪晓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