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遍海南昌江那片山,她决定从记录者变成推动者

城市频道
2025-01-10 17:51

林青是一名文艺工作者,她最为人所知的身份,是影视人,她擅长用镜头描摹海南的一山一水,用充满诗意的镜头语言书写她所看到的、理想中的乡土世界。深入大山多年后,她决心打破“第四堵墙”,跳出镜头和幕后,走到台前,从大山故事的倾听者、观察者和记录者,变成故事的亲历者、见证者和推动者。

或许每一名中国的文艺工作者,都有一方供精神栖息的“桃花源”,而林青的经历则更加特殊,她的“桃花源”随着她的选择,跳出了故事之外,从精神坐标化作了真实世界的一部分,就静静地伫立在海南昌江的山水之间,和黎乡秘境里的人一同慢悠悠地生活,迎来送往每一位游客和归人。

“‘王下乡•黎花里’是我最难以割舍的代表作,它为我提供了一个见众生、见天地、见自我的平台,我在这里找到了更加清晰的人生方向。”林青说道。这里是她的理想与现实的交汇处,是她过往的延长线,也是她未来的出发点。

 

相看两不厌,唯有雨林山

在海南的文艺界,“林青”是一个不容忽视的符号。作为一个地地道道的海南文艺工作者,她常年担任海南本土大型品牌文化活动、影视作品总导演、总策划等职务,长期致力于挖掘、推动海南本土文化的发展。

2020年,海南首部农垦题材大戏、献礼新中国成立70周年电视剧《天涯热土》在央视一套热播,一声惊雷平地起,传唱大江南北,自此,讲述“海南乡土故事”的影视创作就迈入新的台阶,摆脱“小岛视野”,创作风格日趋成熟,在中国影坛乃至国际舞台崭露头角。林青在这个过程中贡献了重要力量,她正是《天涯热土》的制片人。此外,林青还参与了《穿过雨林》《阿婆的槟榔》《圆梦》《北纬18度的爱》等作品的创作,深耕海南乡土题材,成为国内国际电影节的常客。

身为与镜头打交道最多的一类人,林青感叹,每一个镜头都会让人想来看一次海南的山海,因为这里不需要任何滤镜,这里就是“天然摄影棚”。有一回,她在海南中部山区参加工作,看到当地人制作的黎锦被悬挂起来,随风飘扬,湛蓝的天空下,斑斓的色块随着斑驳的光影晃动,她真实感受到了一种灵动的、鲜活的、震颤人心的美。

山里的人更美。2013年,林青深入海南中部山区,在拍摄“海南人的幸福生活系列”影视作品过程中与当地人结下了深厚的情谊,那是她第一次对少数民族群众的热情好客、淳朴善良产生切身体会。她回忆,当时谁也不认识谁,少数民族的兄弟姐妹就邀请他们到家里做客,摆上好酒好菜招待,村民们载歌载舞深情对唱的场面在十多年后还记忆犹新感动不已。

海南岛的山区成了她的“归巢”,成为她的精神世界的一部分。林青认为海南的山水“是有灵性的,有生命力的”,与大山相处,整个人都会变得平静。当你凝视这片山,当你站在自然的伟力面前,人世间的一切纷纷扰扰、荣辱得失都显得微不足道,山山叠叠云烟起,一山更比一山难,但是关关难过关关过。

海南的山水能给她带来无限力量。郁郁苍苍的热带雨林覆盖山上,雨落下的声音,草木破土而出的声音,热带神奇物种的啼叫声,层层叠叠,不绝于耳,山间溪流蜿蜒而下,润泽田野,带来丰厚的滋养,带来稻米一年多熟的丰饶。春天的时候,一树又一树的木棉花迎风怒放,漫山遍野,像一簇簇永不熄灭的焰火。凭高远眺,难以产生“草木枯荣自有时”的感慨,只会觉得生命的热力蓬勃不息,万物竞发,元气十足。

为什么攀登?因为山就在那里

作为文艺工作者,林青一直思考怎么讲好海南故事,如何用文化助力乡村振兴,她常年不辞辛劳行走在海南山区的实践积累,终于在王下乡这片土地上开出了花、结出了果。

在创作《穿过雨林》时,林青及团队在采风过程中得知,2006年以前,王下乡不通路、不通电、不通信号,孩子们更是因教育资源缺乏连续15年没接受过高中教育。2006年,昌江积极探索“扶贫先扶智”工作思路,通过实施教育扶贫移民政策,将王下中学271名初中生整体迁入位于县城的昌江民族中学,实行寄宿制教育,各自然村的小学生则集中到乡中心校寄宿学习。教育扶贫移民工程不仅结束了王下乡连续15年没有人考取高中的尴尬历史,到了2022年全乡有153人圆了大学梦。

《穿过雨林》获得国家电影局的高度肯定,荣获2020-2022年度海南省“五个一工程”优秀作品奖、海南省民族文化“七个一”剧本特等奖、第四届民族题材电影剧本征集创意剧本奖,并入围第十二届北京国际电影节“北京展映”华语力量民族电影展、第三届北京国际儿童电影展“金花奖”儿童关注单元、2022中国(郑州)金童象儿童电影周·长片单元等各大影展,角逐第三十五届中国金鸡百花电影节中国电影金鸡奖最佳儿童片。

 

谈及创作过程及获得的荣誉,林青陷入了沉思:“当年李雪健老师因为饰演‘焦裕禄’获奖,他说,苦和累都让一个好人焦裕禄受了,名和利都让一个傻小子李雪健得了。雪健老师敬业、谦逊的品质令人动容,所以在创作的路上,我一直在思考,在荣誉之外,我还应该去做些什么对社会有益对人民有利的事情。”

为什么要坚持教育扶贫,为什么他们能够一届又一届接力前行,为什么要去做那么困难的事……一切问题都可以拥有同一个答案:为什么要攀登?因为山就在那里。不要问为什么,也不要问山那边值不值。就像读《愚公移山》总要经历几个阶段: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看山还是山。

而也正是这些特殊的经历,让林青更加坚定决心。影视作品的力量毕竟是潜移默化的,辐射范围有限,她决心接过接力棒,为这片山区做点什么,做点“镜头外”的事,做点可以带来真切改变的事。“我发现镜头记录的内容有限,于是开始思考如何把这片山带出去,让当地群众受益。”

“当时的想法也比较天真,我不想一直坐在‘书斋里’,躲在‘镜头幕后’,一直去办晚会,去做节目,去钻研展现单一维度的乡土世界,我想正视现实,影响现实。”这些念头在林青的心里翻滚不休,宛若沸腾的油锅滋滋作响,促使她走出了影响现实的关键一步,她提交了“王下乡•黎花里”的项目构想,从大山故事的记录者变成了推动者。

“这个项目很艰苦,我们经常往返海口和昌江,早上六点钟从海口出发,四五个小时的车程,到王下乡开始干活,晚上九点钟返回,到海口已经是凌晨了,那段时间累得不行,但我觉得,只要能看到改变,再苦再累都是值得的,我希望我们的工作是有意义的。”林青说道。

省里领导看到黎花里的策划案,给予了肯定,同时也语重心长地指出:“挑战不小。”“王下乡是昌江最落后的地方,只有好山好水好风景,我们的启动资金十分有限,当然,大操大办耗费民力也背离初衷,必须杜绝。没有钱,那该怎么办?以文化为支点,用轻柔、磅礴的力量来撬动旅游资源,像导演一样编织故事,下足‘绣花针’功夫。”林青说道。

策划团队以文化为魂,结合黎族传统文化和考古文化的内涵,开展了王下乡专业的文旅谋划和顶层设计,最终高标准推出了“中国第一黎乡——王下·黎花里”项目。

该项目以“深山藏王下,黎花三里寻,一步一里一风情”为主线,策划了“黎花一里·诗里画里·三派村”“黎花二里·时光里·洪水村”“黎花三里·酒里歌里·浪论村”的美丽乡村建设方案,根据不同村落区位条件、资源禀赋、发展基础、文化底蕴等实际情况,每一里都凸显出了厚重的人文内涵、独特的黎族特色、绝美的生态景观。

 

“从2018年开始,黎花里就已经开始酝酿策划,王下乡4个行政村13个自然村我们都走遍了,去实地了解政府、企业和村民的需求。这个项目事关乡村振兴,条件艰苦,一路走来很不容易。”每当回忆起这段经历,林青经常感慨,“黎花里的问世,得益于太多太多昌江县委县政府领导的英明决策和给力组织,政府心怀百姓,我们智力支持,走到今天我们一起步履不停地建设了六年,中间虽然经过交接换班,项目依然得以延续良好有劲地发展,从一期建到了四期,我想这就是薪火相传的力量。一张蓝图绘到底,一任接着一任干,一群人用情怀和毅力坚持了下来。”

在忙碌的行程中,林青也会时常抽空在海口和昌江之间两地穿梭。在王下乡,她既是游客,也是归人。她喜欢用全新的视角去观察每一种细微的不同,每一次归来,林青都惊讶于山间黎乡的变化,路更通了,游客又多了,往来车辆更密集了,周边又起了一间民宿,又有一家农家乐出现在地图上……更多村民在家门口吃上了旅游饭。她是王下乡•黎花里的缔造者,但在构想之初,也没有想到这方“桃花源”会如此演变,如此生长,就像“生命在找自己的出路”。

“我希望所有孩子能穿过雨林,走出大山,奔向充满希望的明天,这是《穿越雨林》这部电影的最终立意,但无论如何,电影带来的仍然是抽象的力量,而且只有小众人能看到,而‘黎花里’一出来,你会发现文化的力量具象化了。”

山不见我,我自见山

林青一直都很忙,辗转腾挪于各种活动、节目、项目、会议之间。偶有空闲,她会把时间留给自己,留给对她而言更有意义的事。在她的朋友圈里,“黎花知音”乡村课堂的分享占据了很大的篇幅,这里没有聚光灯,没有名流盛会,没有漂亮的明星面孔,乡镇文化室、海南的山水田野成为背景,一张张镌刻着乡土气息的面孔是主角,很多人脸上都带着笑意,面对镜头时还有点不好意思。

 

长期以来,提及海南的旅游业,三亚和海口似乎占据了最大的声量,游客们对海南的印象,也多半集中在“大海沙滩”,海南的西线,以及中部的山区地带,默默无闻很多年。

伴随着城市基建的不断推进,现代高铁穿越热带丛林,从山间隧道呼啸而过,运来了一列又一列的游客,路网开始发达,承载着“乡村振兴”和“全域旅游”的使命,从县城中心向边边角角地带和乡镇农村辐射,宛若溪流浸润绵延。

旅游业的春风还是吹到了最偏僻的地方。游客们开始驻足,向这些原本不起眼的“中转站”投来关注,并兴起“县域旅游”的热风。王下乡•黎花里乘风而上,与时代发展的需求相契合,为过往的游客提供休憩点和落脚站。当游客感到旅途疲劳,或是厌倦了都市的繁华喧嚣,不妨停下来,打开这扇小小的门扉,走进黎乡秘境。这也是林青对王下乡•黎花里的一点期待,她希望这方“桃花源”能为都市人提供精神栖息地,让繁忙的脚步停下来,让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林青逐渐意识到,现代化与原生态的激荡交融,情况其实非常复杂,大山与外界不止隔着地理意义上的天堑,还隔着思想上的鸿沟。山间宁静美丽,但闭塞,有些人虽然身处“海南”却一生都没有见过海,乡民天性无拘无束,带着江湖的草莽之气。要让这群山里人吃上旅游饭,吃上服务业的红利,难度可想而知,其间发生了不少事情,有些让人啼笑皆非,有些则发人深思。

作为文艺工作者,林青试图从“以文化人”的角度去理解这种碰撞。山里人面对变化越发剧烈的家乡,产生了茫然无措,产生了无所适从感。他们好奇而又迷茫地观看周边的变化,却不知道应该如何参与其中,不知道该如何经营当下的生活,该如何理解自身与外界的关系,变得困惑而躁动。他们就像是一张白纸,上边可以作画,也可以涂鸦,关键在于如何“引导”,林青决定“尽善尽美”,做好最后的“闭环”。

“我们能感受到群众对外界的渴望、困惑和迷茫。帮助群众走出大山是我们的初衷,但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地走出去,如何走得更稳、更好,这需要一个系统性的工程,王下乡•黎花里是一扇窗,我们应该再开一扇门,再通一条路。”林青说道。

2023年3月,在昌江县委县政府的支持下,林青作为公益发起人开启“黎花知音”乡村课堂公益行,此后在2年的时间里集结了海南省文艺、教育、心理、医疗等多个领域60多名专家学者组成的公益使者团近60次走进了昌江、五指山、保亭、屯昌、白沙等市县的大小村庄,在田野间、大树下开展心理健康、家庭家教家风、生活美育、医疗健康、文化艺术等主题丰富、形式多样的课堂120多堂,直接受益的村民约3500人次。

“酝酿‘黎花知音’的时候,其实没有太多底气,担心个人力量微小,没有太多同道之人一起参与进来,达不到初衷,没能真正地帮到老百姓,没有想到的是,启动以后收获了那么多温暖的力量,能够走得这么稳这么远,这一路得到了很多昌江县领导以及省妇联、省文联等单位的给力支持,有幸获得几十位有爱心、有情怀、有实力的高质量公益老师们的认可,收获了许多群众的喜爱。”林青说。

 

公益老师们帮助村民理解乡村振兴和个人幸福的关系,帮助他们健康生活,经营幸福,树立自信,表达感谢,表达爱意,礼貌沟通。以前提起王下乡,乡里很多人都抬不起头,现在,他们已经以家乡为荣。以前乡民过着“过一天是一天”的生活,现在他们已经有了社会化生产的思维,努力让生活红红火火。在一堂名为《如何更好地经营好幸福》的课上,在探讨如何让夫妻关系更加和谐美好的话题时,课堂气氛热烈,一位学生忍不住大声说:“我今晚回去就表扬老公,大声和他说我爱你。”引发全场大笑。

林青觉得,这是大山送给她的“回音”。“我们用心用情做这些事情,这其实是双向奔赴的过程,你会发现人生有了方向,知道什么是活着的意义,我们和山里的百姓扩展了彼此生命的宽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