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德银首席中国经济学家熊奕：财政支持力度空前大增，资本市场望迎三重利好

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全国两会报道组记者赖镇桃 广州报道

3月11日下午，十四届全国人大三次会议表决通过多项决议，在北京人民大会堂圆满闭幕。至此，2025年全国两会顺利落下帷幕。

2025年，全球经济缓慢复苏，但贸易保护主义日益风急浪高，外界都在期待中国为全球发展注入稳定性和新动能，同时也关注中国如何为“十四五”规划的收官之年勾勒新坐标、新航道。

在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中，部分措辞出现明显转向，如首提“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赤字率首次触碰4%、2004年来首次将通胀目标下调至2%。政策表述的调整，背后有何深意？有望给中国经济带来哪些政策暖风？

近日，德意志银行集团中国区首席经济学家熊奕接受南方财经全媒体集团记者专访，解读全国两会释放的最新经济信号和宏观政策要点。此前，熊奕曾任国际货币基金组织(IMF)经济学家，在2015-2016年中国担任二十国集团主席期间，他曾协助中国政府部门制定G20经济与金融议题。

（德意志银行集团中国区首席经济学家熊奕，受访者供图）

5%左右的目标体现稳增长决心

《21世纪》：今年政府工作报告有哪些亮点值得关注？哪些内容又是超预期的新看点？

熊奕：我觉得这次政府工作报告的定调，还有整个政策方向都是非常正面的，给大家很多信心。我觉得有以下几大亮点，第一个就是增速目标区间定在5%左右，这一目标是非常令人振奋的。虽然在会议之前，市场大部分预期增速会在5%，因为地方政府纷纷把目标设定在5%甚至更高的水平之上，但如果再往回看，在去年年底的时候，大部分机构预测中国2025年经济增速的平均水平大约为4.5%。所以在这样的背景下，我认为5%的增速目标是超预期的，也体现了中央对今年经济稳增长的决心。

第二个亮点是通胀目标多年来第一次出现明显转变。在过去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面，我们看到政府工作报告里基本上都把居民消费价格指数（CPI）的增速目标定在3%，但市场通常将其理解为上限，也就是通胀要控制在3%以内。但今年我们第一次看到政府把通胀目标下调到了2%，在政府工作报告正文以及随后的新闻发布会上，也都释放了明确的信号，要逆转物价偏低对经济带来的影响。将通胀目标定到2%，实质上是希望物价温和上升。之前3%可以理解为一个上限，2%可以算是一个中位数，由此也表明了政府实现这一目标的决心。如果通胀确实能回升至2%左右，这对整个经济的增长质量提升会有非常大的帮助。

第三个亮点我觉得也和政府工作目标相关，即提出，或者说延续了去年底中央经济工作会议和政治局会议关于“稳住股市楼市”的表述，并且相应出台了一系列具体实施政策。这几年影响经济信心的因素，除了通胀，就是资产价格。我认为，中央在当下时点提出要稳住股市楼市，是要稳住整个市场的资产价格水平，让普通人的资产保值增值，这对未来国内经济信心的恢复和提升都有切实的意义。

内需成今年增长最关键推动力

《21世纪》：5%左右的增速目标非常振奋人心，但要实现这一目标也需要付出很大努力。您认为主要的增长动力来源于哪里？

熊奕：去年我们也把增速目标设定为5%左右，最后也顺利实现了这一目标，如果把去年5%的增长稍作分解，就会看到其中有1.5个百分点的增长贡献来自于进出口，也就是和国外的需求密切相关。而依靠内需增长贡献的经济增速，大约为3.5%的水平。去年在国际贸易复苏的大环境之下，外需对中国经济形成一个比较明显的带动。

而到今年，整个国际环境发生了非常显著的变化，贸易政策叠加国际经济周期、库存周期的预测数据反映出，今年外需对中国经济的影响有限。这也意味着，今年要实现5%左右的经济增速主要依靠内需的带动。

《21世纪》：现在不少观点认为中国正在朝消费型社会转型，那您认为中国要提振内需可以从哪些方面发力？

熊奕：我们看到今年政府工作报告的政策发力重点，确实集中在内需方面，首先是实施更为积极的财政政策，如果政府扩大支出，会明显促进政府采购相关的内需。

其次是强调消费的增长潜力，因为消费是内需的主动力，所以政府工作报告表示今年将安排超长期特别国债3000亿元支持消费品以旧换新，扩大健康、养老、托幼、家政等多元化服务供给，这些都是关键提振举措。

再者就是强调对于民营经济部门的支持，肯定民营经济对国内经济增加值的贡献。当国内经营主体信心充足的时候，理应会带来新增就业、提高居民收入。

赤字率提高传递了什么信号？

《21世纪》：经济目标是定基调，我们再来具体看宏观政策。先说财政，今年政府工作报告首次提到“要实施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从赤字率、国债发行这些角度看，您觉得今年的财政政策力度如何？

熊奕：先看政府工作报告提出的赤字目标，在过去很多年里，预算内赤字率一直设有3%的上限，可能在少数几年有所突破，但从未触及过4%，所以今年财政赤字率按4%左右来安排是一个历史性突破。

当然，在分析财政支出力度的时候，不光要看赤字率目标，还要关注地方专项债、特别国债等方面。若综合纳入各项支出，我们估测今年中国的广义财政赤字率大概是8.8%、接近9%的水平，这可能是过去20年里中国经济广义财政赤字的高点。

若加上今年政府收入预算来推测，今年我国的整体财政支出会比去年增长7%～8%左右，对比之下，去年实际财政支出的增速只有3%左右。所以今年财政支出增速的大增，可能也是财政力度加大的重要表现之一。综合这几方面来看，财政支出力度在今年确实来到了一个新的高点，反映出政府强调“更加积极的财政政策”的内涵。

《21世纪》：财政的钱怎么用，也是外界关注的焦点。财政资金的流向有何看点？如何作用于国内经济的复苏？

熊奕：观察财政资金的各项支出，可以说确实是用在刀刃上的。首先，去年一些地方在财政收支上出现了一个紧平衡，那么今年国家进一步增加财政支出力度，加上同时在进行的对地方政府隐性债务置换的一些操作，这都体现了对于地方财政的舒缓，确保地方财政有足够的财力来支持他们的一般性的企业扶持和投资，这对中国经济的发展具有非常重要的意义。

第二就是促消费。去年国家安排了1500亿财政资金用于消费品以旧换新，今年直接翻倍至3000亿元。去年实施以旧换新的项目成效显著，对汽车、家电等产品销售起了非常积极的促进作用。

第三点可能更多和政府稳定楼市的目标相挂钩，也就是地方专项债这一部分资金的使用。政府工作报告表示，今年地方专项债的支出较去年增加了5000亿，从3.9万亿提高到4.4万亿，主要用途之一就是地方政府收购闲置土地和购买存量。我觉得这一政策延续了去年促进地产行业止跌回稳的态度，并且进一步确定增量资金可以用于进一步稳住楼市，对于房地产商的现金流也会有一个较为正面的促进作用。

预计今年降准降息有进一步空间

《21世纪》：今年1月份，央行两次提到“择机降准降息”。今年政府工作报告也继续提到坚持“适度宽松的货币政策”。您预测今年货币政策怎么走？如何平衡稳汇率与宽货币？

熊奕：今年不论是要稳步实现5%左右的增速目标，还是让物价水平实现温和回升，达到2%左右，都离不开货币政策的支持。所以，我们预计今年的货币政策、降息降准都还有进一步的调整空间，这也呼应了今年央行提到的“择机降准降息”。考虑到政府强调今年的政策要协同，并且要提前发力，我们倾向于认为在今年上半年或者未来的一两个月内，很可能就会看央行进行第一次的降准降息，那么今年可能大概率还会有第二次的操作。

至于稳定汇率，也是央行的一个政策目标，但最新市场情况发生了一些变化，早前市场普遍认为特朗普上任后美元会偏强，但近几周美元走势出现了明显改变，美元兑欧元、兑人民币，都出现了贬值的迹象。美元走弱与国际市场的情绪、市场对美国关税政策冲击的判断相关。但美元走弱，对于中国的货币政策空间而言是有所帮助的。

科技创新、资本市场再迎利好

《21世纪》：今年的政府工作报告里，科技创新被提到了更加重要的位置。这几个月，我们也看到国产AI、人形机器人强势出圈。您认为今年在科技创新方面，还可能有哪些惊喜，会迎来哪些政策利好的释放？

熊奕：从DeepSeek到宇树科技，我们看到自主创新在最近这段时间正迎来加速突破，但实际上在过去几年，中国企业也一直没有停止创新的步伐。最近一个很重要的观察是，政府在对于企业科技创新的鼓励和扶持力度明显加大。我们在上周的全国两会经济主题记者会上留意到，国家正在推动设立“航母级”的国家创业投资引导基金，这表明国家正在拿出更多资金支持科技创新。

国内科技业迎来的另一大机遇，和中国资本市场的回暖相关。之前资本市场表现不是很好的时候，企业想要资金支持研发创新，市场的要求往往比较严格，希望企业用分红或者是回购等方式回馈投资者。但最近一两年，我们能看到市场对于企业加大科研支出和创新投入有着较为宽容和支持的态度。基于这些判断，我们会对未来中国科技创新实现进一步突破持乐观态度。

《21世纪》：您刚刚也谈到国内资本市场有了回暖的态势，您认为今年资本市场可能会迎来哪些政策利好？

熊奕：我认为有以下几个具体的政策走向值得关注，一旦落地，也将对市场走势也将起到正面引导。第一个是长线资金的入市，比如可以看到国家更加强调让保险公司、养老基金等长线资金入市，这对于资金的良性循环有着重要意义。第二是市场关注度颇高的稳市机制建设，如可能设立的平准基金。第三是近期对反“内卷式”竞争的政策导向，因为不合理的价格战会蚕食企业的盈利空间，也会影响上市公司的财务表现。现在国家强调走出“内卷式”竞争，相信对上市公司盈利能力的恢复和增长、基本面的改善都会起到促进作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