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一觉信托梦:升腾、回落与再出发|金融高质量发展③

21金融街朱英子 2022-07-29 11:33

“人对私利的追求是历史的原动力。”——黑格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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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 朱英子 北京报道

“在我国,从来没有任何一个金融部门的崛起,像信托业这样一直饱受来自方方面面带有猜疑色彩的注目,似乎‘干不好’才是信托业的宿命。”

2012年,信托业重生奋进之际,中国信托业协会专家理事周小明说的这句话,不期然间,再次成为此后十年信托业发展的注脚。

十年,仿佛过了很久,能让昔日懵懂入行的信托经理成为部门负责人,从被房企追着请吃饭到现在追债要请房企吃饭。行业受托规模经历了激动人心的突破5万亿、10万亿、20万亿、25万亿,再回落到如今的20万亿。

十年,又仿佛只是一瞬。信托业到底发挥什么样的功能?依旧是中国金融业内没有完全达成共识的争论。以非标准化债权投资为驱动的固定收益类产品,仍是外界对信托公司的主要印象,只不过态度已然骤变。

十年回首,大梦初醒,既有缘起缘灭,亦有豁然贯通。

看不见的手:高速发展时代尾声

1979年新中国第一家信托机构成立,标志着我国现代信托业开始起步。当时国家经济的快速发展需要高效率对接大量融资需求,形成了高度银行化的混业经营体制,使得信托一出生,就承担着传统银行业溢出的信贷需求,为社会经济发展提供所需的各类金融服务。加上长达二十余年相关法律法规的缺失,特别是在经济过热之时,便容易超速失序,从而面临大规模整顿。

从数据上可以看到,信托业此前历经了4次清理整顿(1982年、1985年、1988年、1993年),与我国全社会固定资产投资规模增速的高点非常一致,而1999年的第五次大整顿则是顺应当时分业经营改革大潮。

第五次清理整顿工作一直持续到2012年,主要是建立信托业“一法两规”的基本法律框架。对信托机构逐个验收,为符合条件的信托公司办理重新登记手续,同时果断关闭高风险机构。

这期间,国内固定资产投资处于高速平稳状态,增速在20%上下波动,并于2009年出现一波小高峰。究其原因,央行行长易纲曾在一篇研究文章中提出,2008年国际金融危机爆发后,在对冲经济下行压力、扩大内需过程中,银行债务融资快速增长,不仅贷款增长较快,银行还通过同业、股权及其他投资等派生货币,为部分表外和影子银行业务融资,这些资金多具有债务融资的性质。

“激水之疾,至于漂石者,势也。”

反映到信托业上,便出现了规模爆发性增长的三年,2008年底全行业信托资产规模首次冲破万亿元大关,此后增速一度高达65.57%,到2010年底达到了3.04万亿元,首次超过了基金业管理的基金资产规模,全行业信托报酬收入也首次超过了固有业务收入,占全行业营业收入的比例达到58.76%。

这一轮信托业规模增长的主要动力,便是银信业务和房地产业务,前者贡献了规模,后者贡献了利润。

自2010年一季度起,经原银监会授权,中国信托业协会开始发布信托公司季度主要业务数据,直至2013年末,纳入统计的信托公司数量才固定为68家。

国内债务融资的快速增长直接导致2008年我国宏观杠杆率,特别是企业部门杠杆率陡然上升,市场则在为进入盈利最丰厚的时代而庆祝。

行至2012年,我国经济发展结束了近30年几乎每年都高达10%以上的高速增长期,开始步入以大结构调整为主基调的增速放缓周期。

与此同时,居民、企业和金融机构对财富保值增值和多元化资产配置的需求开始抬头,信托业取代保险业成为我国第二大金融部门,资产管理“新政”的出台拉开了我国资管时代大幕。

如今来看,十年前开启的资管时代,是信托从业者高歌的时代,一手资金,一手资产,靠放贷赚2、3个点的利差,抑或做银行通道低费率走量,彼时不会有人担心企业还不起债,因为企业还可以再去借贷。

由吴晓灵、邓寰乐等资深业内人士撰写的《资管大时代》一书指出,在宏观层面,以资管业务为名义开展信贷业务,虽然形式上增加了直接融资比重,但实质上仍然是间接融资业务,风险仍由银行等机构承担,杠杆率和流动性错配比例都在隐形上升。

更为危险的是,在依靠债务推动和维持资产价格泡沫破灭前,账面利润会导致金融机构和市场陷入幻想,从而对监管套利模式盲目依赖,走向金融空转的恶性循环。

“资本市场的监管目标是在其产生过程中决定的。”央行原行长周小川曾提及,市场微观主体存在逐利本性,仅仅依靠市场自身力量,容易出现各种欺诈事件和资产价格泡沫,最终以破坏性方式出清市场,给经济和社会造成损失。

看得见的手:资产管理时代开启

2012年1月,第四次全国金融工作会议召开,提出稳妥开展金融综合经营试点。

同年下半年,各监管部门陆续推出了资产管理“新政”,赋予其他资产管理机构的理财产品具有不同程度的类似信托产品的私募融资功能。

金融机构纷纷涉足资产管理业务,资管规模出现快速增长,银行、信托、证券、基金、期货、保险、私募被江湖人称“资管七雄”。

业内人士多认为,资产管理行业之所以能得到快速发展,除金融机构自身利益驱动和抢占市场份额外,主要因为实体经济在深化改革、快速发展中产生的融资需求,拉动且迎合了社会大众对不断积累财富的保值增值需要。

在资管时代初期,以机构监管而非功能监管划分的“分业经营、分业监管”体系下,资管业务缺乏明确的法律定义、独立的制度规范和清晰的监管边界,如何监管还在探索阶段。

首先,信托作为早期银行资金出表窗口,早在2010年底,银信业务的迅速增长及其潜在风险,就已引起监管关注。原银监会针对银信合作的风险开展专项治理,连续下发10个规范银信合作文件,被行业称为“十道金文”。

2012年后,证监会监管的私募资产管理计划(证券、期货和基金管理公司及其子公司的私募资产管理业务)成为了银行资金出表的主要通道。同时,公募基金中的货币基金由于具有税收优惠政策,以及使用摊余成本法的会计政策优势,成了影子银行体系的重要中转站。

证券期货经营机构为银行资金提供多元化的出表通道以后,银行理财规模和同业规模也快速增长。针对其中的风险苗头,原银监会发布了《关于规范商业银行理财业务投资运作有关问题的通知》(简称“8号文”)和《关于规范金融机构同业业务的通知》(简称“127号文”)。

《资管大时代》一书指出,在当时的监管责任划分机制下,出于各自的考量,不同的监管部门未能形成相向而行的监管协调,这不仅使“十道金文”、8号文、127号文等政策的执行效果受到制约,还催化了影子银行体系进一步的复杂化和自我膨胀。

从宏观层面来看,我国的宏观杠杆率(总债务/GDP)从2008年末的145.4%上升至2016年末的248.6%,累计上升超过100个百分点。尤其是企业部门杠杆率快速上升,2016年末一度升至159.8%,在全球处于较高水平。

监管困境从2016开始得以改善,各监管部门开始加强协调配合,弥合监管间隙,着手加大对影子银行的规范力度。

原银监会明确限制银行理财投资融资融券的收益权,规范委托贷款,把实质重于形式作为监管原则,开展“三违反”、“三套利”、“十个方面”等系列专项治理行动。

证监会引入了净资本约束资产管理规模的监管模式,提高了基金管理公司子公司的注册资本金要求,并停止了对新增基金子公司的审批,私募资管规模从2017年开始触顶回落。

期间,信托业继2005年中国信托业协会成立后,2014年中国信托业保障基金成立,2015年原银监会成立信托监督管理部,2016年中国信托登记有限责任公司成立,共同构成了信托业的“一体两翼”监管及市场治理框架。

2018年资管新规的发布进一步加强了监管协调,形成了监管合力,资管行业进入转型发展阶段。

资管新规发布后,相关部门又陆续出台配套实施细则,统一资管业务监管标准,实施资管产品统计制度,加强穿透式监管和功能监管,推动资管业务回归“卖者尽责、买者自负”本源。

据《资管大时代》,近十年间,资产管理业务规模由2012年底的19.99万亿元迅速发展到2017年的111.58万亿元(未扣除重复计算)峰值,超过当年GDP的总额,随后开始有序减少。

2022年6月,银保监会副主席肖远企在中宣部新闻发布会上所述,高风险影子银行较历史峰值压降约25万亿元。

从信托行业来看,受托资产规模从2012年底的7.47万亿元一路攀升至2017年末的26.25万亿元,后又回落至2022年一季度末的20.16万亿,压降的重点为通道类、融资类信托业务。

信托再出发后路在何方?

有时候,“回落”应理解成一个纠偏的过程。毕竟有国外某些金融机构“大而不倒”的前车之鉴,最终若任泡沫自行膨胀破灭,损害的只会是更多纳税人的利益。

2022年7月份,银保监会披露新华信托获批进入破产程序的消息,让市场颇为震惊,近十年来未曾增减过的信托牌照,再度进入整顿轮回。

如今,大部分信托公司仍然面临严峻的业务转型压力。

据百瑞信托研究发展中心根据57家信托公司财务数据梳理发现,2022年上半年,仅有25家信托公司净利润实现正增长(或由负转正、亏损减少),占比为43.86%。增速在20%以上的信托公司数量仅7家,而净利润下降幅度超过20%的信托公司数量多达29家,其中下降幅度在-20%至-50%之间的信托公司数量最多,达17家。

近日,清华大学法学院金融与法律研究中心研究员邢成接受《金融时报》专访时指出,从近些年监管部门的一些政策可见,信托公司要加大力度转型,从根入手,彻底切断与信托本源相背离的业务。相关办法一旦正式落地,一些信托公司将面临诸多发展难题。

首先就是经营理念的转变。改革开放以后,信托公司已经走过了40多年历程,这期间,在信托公司经营的业务当中,融资功能是主流、核心。而今后,融资类业务或面临消失,如果信托公司经营理念没有颠覆性的调整和转变,将会非常困难。

邢成认为,信托公司一定要直面转型,不要抱侥幸心理,应尽快适应并提升自身能力。在信托行业过去超高速发展的10年中,积累了大量的经验、丰富的市场资源、高水平的专业人才,如果把这些都很好地整合、匹配在一起,信托公司开展标品业务并非是零基础。关键是将过去积累下来的各种资源优势叠加,充分发挥信托特有的灵活性和制度优势,走出一条有别于证券公司、基金公司的业务之路。

同时,在资产服务信托业务分类当中,很多是信托公司所独有的,比如预付费资金管理、破产重整服务信托等,尽管这些业务一时还不能形成规模,或者成为核心业务收入来源,但毕竟是信托公司特有的业务领域,假以时日,通过不断摸索和积累,也有可能探索出一条全新的转型之路。

“展望信托业今后的发展趋势和未来前景,我个人判断,转型后的信托公司业态和样貌将与传统的信托业有很大差异。”邢成指出,过去追求所谓的“金融超市”,要把公司做成一个大型的、提供多元化金融服务的综合金融机构,这个目标恐怕要逐渐做调整。未来的信托公司是走专业化、差异化之路,定位是小而美的精品店。

银保监会副主席肖远企则在今年5月份的信托业年会上明确提出,信托业未来能否实现长期健康发展,取决于信托业能否在金融体系中发挥难以替代乃至不可替代的功能,取决于信托公司能否凭借自身专业能力和信誉取信于委托人。

他认为,未来信托业要实现成功转型、找准角色定位,必须靠信托全行业积极主动、共同努力。

(统筹:马春园)

(作者:朱英子 )

朱英子

金融版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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