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硬着陆’已是美国经济的基线情景,而且还可能变得更糟。”
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郑青亭 北京报道 “美国最终可能会面临真正的硬着陆,而不是短暂而浅浅的衰退,并且它会引发一场金融危机,而不仅仅是经济危机。”3月25日,美国纽约大学教授、鲁比尼宏观研究公司主席兼首席执行官鲁里埃尔·鲁比尼(Nouriel Roubini)在接受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独家专访时说道。当时,他正在北京参加中国发展高层论坛2023年年会。
他表示,近期由硅谷银行触发的银行业危机将对美国经济造成重大影响,它使得银行在面向家庭和企业放贷时更加谨慎,而信贷紧缩将使经济活动放缓。在他看来,“硬着陆”已是美国经济的基线情景,而且还可能变得更糟。
“我们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危机,更严重的衰退和更多的金融压力。这是因为更多的公司和家庭将在衰退中无力偿还债务,这也会令债务危机变得更严重。债务危机越严重,经济衰退的幅度就会越大,这是一个负反馈的循环。”他说。
鲁比尼认为,美联储和其他央行原本就处于左右为难的境地:如果用加息对抗通胀,将导致经济衰退;而如果为了拉动经济而不加息,可能最终会陷入更高的通胀。而现在,央行的权衡从“两难”变成了“三难”——既要实现价格稳定,又要有稳定的增长,还要保障金融稳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没有同时实现这些目标的工具。因此,我们正在面临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的双重风险。”他说。
至于美联储是否会为了“救市”而放缓加息步伐,他表示,如果美联储这么做的话,就可能引发通胀预期脱钩、工资-物价螺旋上升的风险。“要拯救金融体系,可能就会导致物价不稳定;而要实现物价稳定,可能就会导致金融和经济不稳定。”
鲁比尼因在2006年准确预测了美国次贷危机的爆发而声名鹊起,又因次贷危机完全按照他所写下的《走向金融灾难的12步》演变而成为红遍全球的经济预言大师。由于屡屡发表悲观预测,他被称为是华尔街的“末日博士”。
经济硬着陆是欧美的基线情景
《21世纪》:您如何看待欧美银行业危机的范围及其对全球经济的影响?
鲁比尼:不仅仅是硅谷银行,在美国,还有其他银行正在承受压力,此外,瑞士信贷也面临压力,德意志银行也引起了讨论。我认为,这些财务压力的原因与利率上升有关。利率越高,久期债券价格越低。因此,任何大量持有长期政府债券的机构,其资产负债表都有损失。这些收益损失还没有都发生,但这个数字对我们而言会很大,仅仅是美国银行就会超过6000亿。这些银行只有2万亿美元的资本,因此,这意味着因持有这些债券他们有三分之一的资本正处于风险之中。
所以,很矛盾的是,更高的利率意味着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低的债券价格,这使得拥有大量此类资产的养老基金、保险公司、投资者、主权财富基金、中央银行和商业银行遭受损失。具体到硅谷银行和其他区域性银行的案例,它的存款基础很狭窄,主要来自科技公司或富人等,而且大部分存款没有保险。一旦银行收益发生损失,就会发生挤兑,而一旦发生挤兑,银行就会倒闭。现在,这起事件的影响已经波及欧洲的银行。
它对经济的影响是造成信贷紧缩,使得所有银行在向企业和家庭放贷时更加谨慎。这将使得经济活动放缓。在我看来,经济硬着陆、经济衰退已是美国和欧洲的基线情景,而且这个基线会变得更糟。我们将面临更严重的经济危机,更严重的衰退和更多的金融压力。这是因为更多的公司和家庭将在衰退中无力偿还债务,这也会令债务危机将变得更严重。债务危机越严重,经济衰退的幅度就会越大,这是一个负反馈的循环。
《21世纪》:你如何评价美联储对这场危机的应对?
鲁比尼:首先,美联储想避免恐慌,避免银行挤兑的蔓延。这就是为什么甚至硅谷银行和其他几个银行的非保险存款也得到了保护。但如果他们对所有存款进行全面担保,会产生巨大的道德风险问题。银行及其经理和股东已经承担了太多风险,包括市场风险、久期风险、信用风险,他们将在未来承担更多风险,美联储的举动将造成更多的金融不稳定。
因此,央行必须在最后贷款人机制(避免市场陷入恐慌)和不造成道德风险问题(导致更多的风险承担、更多的杠杆、更多的债务、更多的金融不稳定)之间做出正确的权衡。这是所有央行都面临的艰难权衡。这是每个国家都在面临的问题,不仅是美国、欧洲,也包括中国。
《21世纪》:美联储现在会放缓加息步伐吗?
鲁比尼:央行加息的幅度已经很大了,可能会放慢加息的速度,因为信贷紧缩已经导致金融状况收紧。但现在的情况是,在美国、欧洲等发达经济体以及部分新兴市场,通胀仍然过高,因此,要拯救金融体系,将不得不放弃稳定物价的目标。也就是说,与原本用于对抗通胀的水平相比,我们可能加息的力度不够,这就会引发通胀预期脱钩、工资-物价螺旋上升的风险。因此,要拯救金融体系,可能就会导致物价不稳定,而要实现物价稳定,可能就会导致金融和经济不稳定。
欧美央行从“两难”到“三难”
《21世纪》:你刚刚提到美国的基线情景已经是硬着陆。能否具体谈谈,除了银行业危机,美国经济当前面临的主要逆风是哪些?
鲁比尼:欧美和发达经济体已经面临通胀上升的局面,这既受到新冠疫情期间过度宽松的货币、财政政策的推动,也受到了一系列厄运的影响。比如,疫情给供给带来的负面冲击(生产、劳动力供应、全球供应链受到冲击),俄乌冲突对大宗商品价格的影响,中国在此过程中不可避免出现生产能力下降(直到最近恢复常态)。因此,我们原本就已经处于一个非常脆弱的境地:供给冲击推高通胀、拉低增长,带来滞胀风险。
原本,央行就在面临一个“两难”的困境。如果用加息对抗通胀,将导致经济衰退,特别是在存在负面供应冲击的情况下,会导致更严重的硬着陆。相反,如果央行更在意经济增长而选择不加息(想要避免经济衰退),那么就会出现通胀预期脱钩、工资-物价螺旋上升,最终陷入高通胀。
但现在这个困境正在变成一个“三难”的选择。当你提高利率时,资产价值就会下降,这对债权人来说就会存在损失,而债务人的实际借贷负担也会增加。从借款人的角度来看,无论是家庭、小企业、大公司、商业银行、其他金融机构,甚至整个政府都会陷入债务危机。因此,我们现在面临的是“三难”的选择:既要实现价格稳定,又要有稳定的经济增长,还要做到金融稳定。这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我们没有同时实现这些目标的工具。因此,我们正在面临经济危机和金融危机的双重风险。
这不仅仅是美国、欧洲等发达经济体的问题。国际货币基金组织和世界银行表示,有60到80个欠发达国家和新兴市场存在外债偿还能力问题。因此,美国、欧洲和其他新兴市场面临着同样的债务问题,它们需要得到解决,以避免更大的金融危机和实体经济硬着陆的风险。
《21世纪》:如果美国经济出现硬着陆,这场经济衰退会多深呢?有分析师认为,即便发生衰退,也不会是典型衰退,可能非常浅,美国经济将很快出现反弹。你怎么看?
鲁比尼:诚实的回答是我们不知道。主流观点认为,这将是一次软着陆,短暂而浅浅的衰退,可能是几个季度的经济负增长,然后,通胀会下降,美联储和其他央行将降息,经济和金融市场将开始复苏。
但我不太认同。当前,系统中有太多的债务,可能会引发债务危机,而债务危机会使经济衰退更加严重,从而导致更多的违约,进而形成一个恶性循环。此外,俄乌危机可能会继续,继续推高大宗商品价格。还可能出现其他地缘政治风险,如以色列袭击伊朗导致油价飙升。当前,大宗商品市场已经吃紧,没有足够的供应,这可能导致价格继续上涨;劳动力市场也很紧张,失业率很低,再加上人口老龄化、移民限制,工资通胀可能会持续下去,从而造成服务业通胀变得更高。有很多事情可能会出错,并使这次衰退更加严重,从而造成银行和金融体系其他部分出现更多的金融压力。金融压力会导致更严重的衰退,更严重的衰退反过来也会导致更多的金融压力。所以,美国最终可能会面临真正的硬着陆,而不是短暂而浅浅的衰退,并且引发一场金融危机,而不仅仅是一次经济危机。
全球经济面临进入衰退的风险
《21世纪》:你认为全球经济衰退会很快发生吗?
鲁比尼:我认为,今年美国、欧洲等发达经济体很可能会出现衰退,新兴市场会出现增长放缓,最脆弱的新兴市场将出现债务危机,从而进入衰退。中国现在强调恢复经济增长,但即便如此也面临挑战。中国的增长模式是出口导向型的,如果全球经济进入衰退,对美国、欧洲等发达经济体出口就会放缓。不仅如此,全球经济衰退也会对中国造成更多伤害。如果为了增长进行更多信贷支撑的投资,会进一步推高债务,从而引发更多潜在风险。中国正在面对人口老龄化问题,这将减缓潜在经济增速,不再是10%的增速,极端的情况是3%或4%。除非私营部门变得更有活力、更有生产力,目前,中国仍在持续提振私营部门的信心。因此,世界上所有主要经济体,美国、欧洲、日本、中国、新兴市场都在面对经济上的、货币政策上的和金融方面的挑战,因此全球经济衰退的风险是确实存在的。
《21世纪》:你在今天的论坛上提到了美元的武器化。你觉得这是否会冲击美元在全球体系中的主导地位?
鲁比尼:在过去几十年里,美元一直是全球主要的储备货币。我认为,由于地缘政治紧张局势,无论从经济、货币、金融、贸易、技术的角度来看,中国都可能不得不考虑将自己的货币发展为一种国际储备货币,以用作计价单位、支付手段、价值储备。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因为中国必须让自己的资本市场更成熟,必须放开资本账户,必须有更灵活的汇率。人民币要成为重要的储备货币也需要时间,不会在一夜之间发生。所以,我不认为美元的作用会崩塌,它将继续作为全球储备货币。
但是,与以往单极的全球货币体系不同的是,我们可能在未来几十年内走向两极体系。我的观点是,世界经济的分裂、碎片化、脱钩,不仅体现在贸易、投资、技术、数据、信息等方面,还对货币体系构成影响。我们可能正朝着那个方向发展,世界将更加分裂。
《21世纪》:你如何看待美中关系的未来?
鲁比尼:如果当前的情况进一步恶化,世界经济将更加分裂,对商品和服务贸易的限制将更多,对资本、劳动力、技术、信息的流动的阻碍也将更多。我们可以希望不会变得更糟,但这需要双方都表现出克制,展现出耐心。双方可以在某些方面合作,在某些方面竞争,在另一些方面对抗。双方可以努力减少对抗的部分,最大限度地开展合作并保持公平竞争。也许我们可以避免让事态进一步升级并变得更糟。我不知道我们是否以更具建设性的方式管理中美关系,但我确实希望能够这么做,因为世界的未来将取决于这两个国家的关系走向,这不仅对经济影响重大,还关系到世界的和平、繁荣、进步和安全。不能让它失控,造成合作减少、对抗增加,这对世界来说是危险的。
(作者:郑青亭,视频:许婷婷 编辑:林虹,曾婷芳)
21世纪经济报道及其客户端所刊载内容的知识产权均属广东二十一世纪环球经济报社所有。未经书面授权,任何人不得以任何方式使用。详情或获取授权信息请点击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