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访简·埃克豪特：美国驶向新“镀金时代”，大多数美国人的日子为何越过越难？

21世纪经济报道郑青亭 北京报道

科技飞速发展，经济日趋繁荣，企业逐渐壮大，但为何劳动力的收入却停滞不前？这是经济学家简·埃克豪特(Jan Eeckhout)在《利润悖论》一书中提出的核心问题。

他在书中指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虽然美国的劳动生产率稳步提高，大多数劳动力的工资水平却停滞不前，且二者之间的差距还在持续扩大。如今，美国总体劳动收入份额已从1980年的65%左右下降到了58%以下，劳动力更换工作的意愿也下降了三分之一。

在他看来，问题的关键就是无处不在的市场支配力。少数公司利用这种特殊的能力，破坏了本应正常运作的竞争性市场，创造了可观的利润却没有给员工带来什么好处。这种非良性的市场力量，会扼杀社会的经济活力，加剧不平等和阶层固化。如果没有更好的机制来确保竞争，甚至会导致灾难性的市场崩溃。

“市场支配力导致无人能够撼动企业巨头的霸主地位，这不仅让穷人的生活更加难以为继，也让中产阶级和中小企业的日子越过越难。资本主义社会正在由‘亲市场的’变成‘亲企业的’，这种转变让大部分家庭变成了弱势的一方，很多年轻人的事业和生活比父母那一辈人还要差。”

他警告说，如今，美国的经济列车正在驶向另一个全新的“镀金时代”。受到新冠疫情影响，“现在的不平等程度已经恢复到了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的水平，不满情绪正在人群当中迅速蔓延，只有采取一场严厉的措施，我们才有希望扭转局势”。

在美国，为何科技创新未能让所有人受益？劳动收入份额下降有多严重？科技创新是英雄还是反派？反垄断执法有何漏洞？市场支配力是美国独有的问题吗？针对上述问题，近日，埃克豪特(Jan Eeckhout)接受了21世纪经济报道记者的专访。

埃克豪特是西班牙庞贝法布拉大学ICREA研究所教授，曾任教于宾夕法尼亚大学、伦敦大学学院、普林斯顿大学和纽约大学；宾夕法尼亚大学终身教授。他的研究领域主要关于劳动力，不平等以及市场理论。

股市蓬勃发展与工资停滞不前

《21世纪》：能否简单介绍一下你眼中的利润悖论？为什么科技飞速发展未能让所有人受益？

埃克豪特：这个悖论体现了两件事之间的紧张关系。一方面，我们看到了股票估值不断提高，这意味着企业的盈利能力不断增加（但这其实是只是少数企业，比如道琼斯指数只有30家公司）。于是，人们倾向于认为经济非常健康。但另一方面，大多数劳动力的工资增长停滞不前，劳动力市场活力下降，小型企业、初创公司的占比也有所下降。当你把这两者放在一起时，就看到了一个悖论——大公司做得顺风顺水，而劳动者和小企业却越来越糟。而这个悖论的核心是，并不是所有对大公司有利的事情都也对经济体系的其他部分有利，因为实际上只有非常少的巨头在市场上表现出色，与其说它们是得益于创新（也是如此），不如说是因为它们在市场上没有面临任何竞争，它们在市场上获得了过于强大的支配力。

美国劳动收入份额下降了7%

《21世纪》：你在书中指出，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美国的劳动收入份额一直在下降。你能告诉我们这个问题有多严重吗？

埃克豪特：在20世纪20、30年代，亚瑟·鲍利（Arthur Bowley）和尼古拉斯·卡尔多（Nicholas Kaldor）提出了一个“程式化事实”（stylized fact），即劳动收入份额占GDP的份额从未产生变化。也就是说，包括劳动收入份额在内，经济中有很多整体统计数据都具有显著的规律性。但是，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该份额一直在下降，它曾经在2/3左右，现在已经下降到58%。这表明，某些事情的发生对劳动收入份额造成了重大影响。对此，可能有不同的解释。比如，有的人会将其归因为技术变革，认为技术水平的提升减少了维持生产所需的劳动力。但我们认为，劳动收入份额下降的根源是市场支配力不断增强。基本上，劳动力收入份额的下降表明，市场竞争程度正在下降。

《21世纪》：是什么让20世纪80年代成为一个明显的分水岭？

埃克豪特：这主要有两个可能的解释。第一，自1980年以来，反垄断的执法被削弱，在美国是这样，在欧洲也是如此。在此之后，企业合并的条款被放宽了，合并是否能够通过申请主要看对消费者福利的影响。第二，20世纪80年代是数字技术真正开始对经济产生重大影响的起点。数字技术很早以前就已存在并发展，但直到这个时候，家庭才开始拥有个人电脑，公司才开始使用电脑和服务器办公，它才真正开始产生经济影响。基本上，当对这两个因素进行定量分析时，我们认为，新技术的影响要超过反垄断执法变弱的影响。因此，我们认为，技术变革才是背后的真正驱动力。

数字技术：既是英雄也是反派

《21世纪》：你在书中提到，沃伦·巴菲特眼中的最值得被投资的企业是“一座有护城河环绕的雄伟的城堡”。根据你的研究，企业不断拓宽护城河的手段是什么？

埃克豪特：当我们考虑引起这种变化的技术时，实际上能够拓宽护城河的都是新技术。数字技术都是具有规模回报的技术，这意味着在大量的初始投资之后，再扩大生产的成本是非常低的，这使得拥有新技术的大公司变成了自然垄断。为什么？因为只有一家公司真正可以进行前期投资，新建成本是如此之高，以至于市场这条赛道上只能容纳一位选手的存在。如果已有一家公司进行了投资，那么其后想要入场的公司的最好选择就是与前一家公司合作生产，因为之前的公司已处于自然垄断。例如，对于电商平台或社交网络来说，网络规模是非常重要的，玩TikTok的人越多越能吸引新用户。巨大的规模可以带来高效，但与此同时，它也可能推高用户成本，因为只有一家公司在运营，它可以提高价格以获取更高的利润。

回到技术上来，我认为，技术既是电影中的英雄也是反派。说它是英雄，是因为它提供了技术进步，创造了规模，推动了增长。但与此同时，它也是反派，因为它也赋予掌握这些技术的公司垄断地位，让它们攫取巨额利润，而不是将收益转给消费者。

AI：更易产生规模经济的技术

《21世纪》：当你说技术既是英雄也是反派时，我特别想知道你对AI的看法。它在扼杀市场竞争方面与以往的技术有何不同？

埃克豪特：AI在某种意义上确实是一种全新的技术，但它也与此前的技术非常相似，正在改变企业竞争的方式和运营的方式。在我看来，AI尤其容易产生规模经济，因为它的发展和应用需要庞大的数据支持，这使得掌握AI技术的企业更容易获得规模优势，因为收集数据的初始成本是非常高，而一旦拥有数据，就可以无限次地使用数据。从这个意义上说，AI只是数字技术可以被大企业用于夺取市场主导地位的又一例证。

《21世纪》：你如何看待最近大型科技公司之间的AI聊天机器人竞赛？它会对劳动力产生什么潜在影响？

埃克豪特：直到6个月前，微软必应还无人问津，因为它就像一个非常小的搜索引擎，但现在由于推出了内置AI工具搜索引擎，再次成为潜在的行业颠覆者，突然受到了巨大关注。但我们仍然需要看看ChatGPT将如何发挥作用，它有很大的潜力，但目前仍处于早期阶段。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就是一个标准的搜索引擎，只不过被包装得非常好，会有漂亮的文字，但现在呈现的内容跟从标准搜索引擎获得的非常相似，可能在6个月之后它的准确率会比现在提高很多。

新技术的部署和应用对劳动力市场来说总是具有巨大的潜在影响。几十年前，人们仍在手动挖掘运河，但现在有大型机器来做这件事。现在，我们仍然需要自己写报告，但如果ChatGPT可以帮我们完成这项工作，将为我们节省大量时间。每一项新技术最终都会带来两个好处：一是给我们更多的空闲时间；二是让我们以更少的投入创造更多的财富。

金表神话：经济活力的丧失

《21世纪》：你在书中谈到了一个让人颇感意外的“金表神话”——与20世纪80年代相比，如今，美国劳动力更换工作的意愿大约下降了三分之一。你如何解释这背后的原因？

埃克豪特：针对劳动力市场活力的下降，研究人员给出了不同的解释，如人口老龄化等。但我们认为，市场支配力的解释更加令人信服。以加油站为例，当原油价格下跌了20%时，如果旁边还有一家与你竞争的加油站，你就会将汽油价格降低20%，因为在完全竞争的情况下，维持高价的一方什么都卖不出去。但如果你拥有市场支配力，你是十字路口唯一的加油站，下一个加油站在30英里外，你就不必将价格降低20%，即便依然维持高价也不会损失几个客户。我们称其为“成本的不完全传递”。

也就是说，在完全竞争的情况下，需求或成本上的波动会完全传递到价格上，价格又会传递到销量上，销量又会传递到用工数量上；反过来，市场支配力极为强大时，尽管所受冲击和前者一样大，但部分冲击会被吸收掉，所以需求或成本的变化只会部分地传递到价格上，然而价格再传递到销量上，销量再传递到用工数量上，每一个环节受到的影响都相对有限。但这是有代价的，那就是人们获得晋升的机会变少，底层劳动力向上流动的速度变慢，最终导致劳动力市场的活力下降。

《21世纪》：你怎么看工资增长停滞对美国社会的影响？收入不平等是否助长了美国民粹主义抬头？

埃克豪特：我同意。因为民粹主义主要兴起于社会出现严重的两极分化的场合。社会两极分化有很多根源，但其中之一就是经济两极分化。当前，财富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收入也越来越集中在少数人手中，因为超级明星的薪水非常高，大多数人得不到任何收益。我们看到的工资停滞是大多数人的工资低于他们的父母或祖父母的工资。考虑到经济已经实现了大幅增长，生产力水平也实现了大幅提升，但人们却没有在工资中感受到经济进步，这非常让人感到震惊。

经济两极分化是社会两极分化的温床，社会两极分化是政治两极分化的温床，这就是民粹主义的根源。

反垄断：一道棘手的难题

《21世纪》：让我们谈谈反垄断法。为什么美国目前的反垄断执法未能有效遏制市场支配力？最大的漏洞是什么？

埃克豪特：首先，从意识形态上看，自20世纪80年代以来，由于企业合并的条款被放宽，反垄断的执法力度有所减弱。

第二，当前的反垄断执法仍然相对滞后，只有当企业提出兼并申请后才会被监管机构关注，这造成绝大多数行业都没有被充分监管。科技变革已经将监管需求带到了任何有数字技术的地方，不仅是对科技五巨头（编者注：谷歌、苹果、脸书、亚马逊和微软），也包括任何使用数字技术的传统企业。然而，当前的反垄断机构并不是为处理这个问题而设立的。在这方面，我们也看到一些相应的努力。比如，欧盟的《数字市场法》，美国也有类似举动。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反垄断机构没有足够的资源来解决这个问题。

《21世纪》：你认为美国应该如何加强市场竞争？

埃克豪特：首先，应该更仔细地审视数字技术对于市场失灵的影响，从而扩大对各个行业的监管范围。

第二，为了充分监管各个行业，需要增加资源的投入。

第三，尝试打破市场支配力和政治影响力之间的恶性循环。为了提升自己的市场支配力，企业会利用金钱游说立法机构，从而获得有利于自身地位的法规。

最后，我们还可以推行一些行之有效的方案，在确保竞争的同时，又不破坏网络平台的规模收益，互操作方案（interoperability）就是其中之一。以铁路这个传统行业为例，如果你将铁路运营和铁路网分开，让不同的公司来运营它们，那么你既可以拥有铁路网的规模收益，也可以获得不同铁路公司竞争带来的低价。

美国近历史低点的失业率背后

《21世纪》：新冠大流行一度在美国引发自大萧条以来最严重的失业危机。但在近三年之后的今天，美国的失业率已恢复至接近历史低点。这是为什么？

埃克豪特：首先，新冠疫情对美国劳动力市场产生了巨大影响，让很多人只能待在家里，但它的影响是极为短暂的。再加上大量的刺激措施，美国经济并没有陷入严重的衰退，并且迅速反弹，这使得很多人在大流行后重新找到了工作。

第二，关于低失业率的问题，失业的人不同于就业市场之外的人，失业的人是有意愿寻找工作而没有找到的人，而脱离劳动市场的人并没有找工作的意愿。在美国，脱离劳动力市场的人在增加，这也部分解释了美国的低失业率。这与我们之前谈到的工资水平停滞不前有关，因为如果工资太低，如果家里有其他人可以提供收入，有些人可能就宁可留在家里。

《21世纪》：你怎么看美国科技巨头大规模裁员带来的影响？

埃克豪特：我认为这可能只是一个短期现象。很多科技巨头预期经济可能进入衰退，行业需求将出现下滑，于是就通过削减人力开支的方式来维持利润。这是一个周期性反应，也许这些公司六个月后就会再次开始招聘。但如果两年后真的发生经济衰退了，这些科技公司可能还会大量裁员。我们通常所说的市场支配力是长达40至60年的趋势性变化。

市场支配力：一个全球性问题

《21世纪》：欧洲的市场支配力和美国的一样大吗？

埃克豪特：我们看到数据非常相似，所以这在欧洲也是一个大问题。欧洲的反垄断执法可能更严格或更先进，但他们的反垄断资源也很少，受到的限制也很大。所以，这是一个全球性问题。

《21世纪》：你对中国的市场支配力进行过研究吗？

埃克豪特：中国的情况有点独特，因为经济的很大一部分仍为国家所有。一方面，国有企业改革在不断推进，民营企业越来越多，竞争越来越激烈；另一方面，在民营企业内部，市场支配力在上升。我的理解是，如果你刨除国有企业，市场支配力就像世界其他地方一样。